第二百六十八章福州城下的阵痛
雨是半夜开始下的,起初是细细的雨丝,到寅时已经成了连绵的冷雨。福州城西五里外的天策军左路大营里,篝火在雨幕中明灭不定,像垂死病人眼皮底下的光。
林冲掀开中军大帐的帘子,一股湿冷的潮气扑面而来。他披着蓑衣,斗笠下的脸在火把摇曳的光里显得格外消瘦。靴子踩进泥地里,发出“噗嗤噗嗤”的声音——这雨下了半夜,营地已经成了烂泥塘。
“各营到齐了?”他问身后的亲兵。
亲兵举着火把照了照远处黑压压的队列:“回都督,左一营、左三营到了,左二营……还在路上。”
林冲眉头皱了起来:“左二营离这里不过三里,怎么还没到?”
话音刚落,一骑快马冲破雨幕而来。马上的传令兵滚鞍下马,浑身湿透,单膝跪地:“报!左二营在行军途中迷路,向导……向导找不着昨夜标定的攻击出发点!”
“向导是谁?”林冲的声音冷了下来。
“是个新募的闽地渔民,叫何老七。”传令兵喘着气,“他带的路,和旗手吴聋子记得的不一样,两人在雨夜里争执起来,耽搁了半个时辰。等找到地方,又发现那段路被雨水冲垮了,得绕路……”
“荒唐!”林冲一甩蓑衣,“攻城在即,一个向导和一个旗手在雨夜里争执?左二营指挥使呢?他是干什么吃的!”
“张指挥使他……他劝不住。吴聋子耳朵不好,只能看手势,何老七一口闽南腔,两人谁也听不懂谁,急眼了差点动手……”
林冲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雨水顺着斗笠边缘滴下来,在他脚边积成一个小小的水洼。
“现在左二营在哪?”
“还在西边两里外,正在绕路。”
“让他们加快!辰时必须到位!”林冲说完,大步走向前阵。
前阵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去。
左一营的阵地上,士兵们正忙着用油布遮盖弓弦——雨太大,弓弦湿了就没力道。但油布不够,只能优先照顾神机营的燧发枪。几个帮源洞的老卒正骂骂咧咧地用手掌擦拭自己的弓弦,嘴里嘟囔着:“他娘的,早知道还不如用老子的旧弓……”
左三营那边更乱。按照攻城部署,他们营要出五十人组成“破障队”,负责在神机营开火后第一时间冲上去填护城河。可这五十人到现在还没凑齐——名单是三天前定的,但昨晚有三个新兵发了高热,躺在营帐里起不来。替补的人选又起了争执:帮源洞的老卒认为该从老兵里补,梁山的旧部觉得该让新兵多锻炼,吵了一刻钟还没定论。
营指挥使周镇急得满头大汗,正对着几个什长大吼:“我不管你们用什么法子!辰时之前,五十个人必须站在这里!少一个,你们什长自己补上!”
“指挥使,不是我们不听令,”一个梁山出身的什长梗着脖子,“这几个新兵娃子,昨天还好好的,今天就发烧,谁知道是真病还是装病?要我说,就该按军法处置!”
“放你娘的屁!”旁边一个帮源洞的老什长火了,“那三个娃子我看了,额头烫得能煎鸡蛋!这么冷的天,穿着湿衣裳在泥地里滚,能不病?你们梁山好汉是铁打的,咱们的兵就不是爹生娘养的?”
“你骂谁?!”
“骂你怎么了?!”
眼看要动手,周镇一脚踹翻了旁边的水桶:“都给我闭嘴!再吵,全滚去当破障队!”
总算暂时压住了。
林冲远远看着这一切,没过去。他知道,这时候自己出面,反而会让事情更复杂。他只是默默看着,雨水顺着蓑衣往下淌,在脚边积了一小摊。
辰时初刻,雨小了些,但天色依旧阴沉得像要压到人头顶。
左二营终于跌跌撞撞地赶到了。五百人浑身泥浆,队形散乱,不少人喘着粗气,显然是跑着过来的。指挥使张魁一脸愧色,跑到林冲面前抱拳:“都督,末将来迟……”
林冲摆摆手,没责备,只是问:“向导和旗手呢?”
张魁回头吼了一嗓子,两个人被推搡着上前。
向导何老七,五十多岁,瘦小,浑身湿透,脸上写满惶恐。旗手吴聋子,四十出头,左脸颊有道疤,耳朵确实不好,正死死盯着林冲的嘴唇。
“昨夜标定的攻击出发点,到底在哪?”林冲看着何老七。
何老七扑通跪下,带着哭腔:“大人明鉴!小人昨夜带路,确实是在那棵老槐树下做的标记!可、可今早去,槐树还在,旁边的土地庙不见了!小人敢拿全家性命担保,绝没带错路!”
吴聋子虽然听不清,但看懂了林冲的口型,急忙用手比划:他带错了!标记点根本没有槐树!是一堆乱石和半截枯木!
两个人,两种说法。
林冲看向张魁:“你昨夜亲自勘查过吗?”
张魁低下头:“末将……末将昨夜忙着调配攻城器械,是派副手去的。”
“副手呢?”
“副手……副手今早也病了。”
林冲只觉得一股无名火直冲头顶,但他压住了。这时候发脾气,于事无补。
“现在争论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他声音平静,但每个字都像冰碴子,“左二营,按现有位置展开。延误的战机,用血来补。”
张魁脸色惨白,抱拳退下。
就在这时,南门方向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
一骑快马冲进营地,马上的传令兵几乎是滚下来的:“报!南门监军刘璋急令:南门守军有异动,疑似派出敢死队袭我粮道,请左路军分兵策应!”
林冲心头一紧:“消息确切?”
“刘监军亲眼所见!约五百人,从南门侧门潜出,正向西南方向的粮草囤积点移动!”
林冲快步走到临时搭建的沙盘前——沙盘是三天前做的,用湿泥捏的城墙,小木片做的房屋,细线拉的街道。他盯着南门到粮草囤积点的路线,脑中飞快计算。
南门守军总共不到两千,敢分出五百人袭粮,要么是疯了,要么……是诱饵。
“传令刘璋,”林冲抬头,“固守营寨,加强戒备,但不得主动出击。更不可分我左路军兵力——攻城在即,一兵一卒都不能动。”
“可刘监军说……”
“军令!”林冲的声音陡然严厉,“告诉他,南门守军这是疑兵之计,意在牵制!若他擅自出击,打乱攻城部署,军法从事!”
传令兵被他的气势慑住,不敢多言,翻身上马离去。
可林冲不知道的是,就在传令兵离开后不到半刻钟,刘璋又派出了第二波传令兵——他眼看那支敢死队越来越近,心急如焚,等不及林冲的回复了。
第二波传令兵到达左路军大营时,林冲正在调整左三营的破障队部署。传令兵直接被引到了监军刘璋的老部下、左路军副监军陈桥面前——陈桥是庞万春一手带出来的,跟了庞万春十年。
“陈监军,刘监军有令:南门危急,请左路军即刻分兵一千,南下夹击!若粮草有失,全军危矣!”
陈桥一听,脸色变了。他是监军系统的人,自然更信刘璋的判断。而且他本就觉得林冲用兵太过谨慎——在帮源洞时,庞万春带他们打仗,哪次不是雷厉风行?
“林都督呢?”陈桥问。
“正在前阵调整部署。”
陈桥犹豫了一下。按军制,监军有权在紧急情况下代为传令。他咬咬牙:“你去回复刘监军,我这就去请示林都督,但请他务必稳住,援兵很快就到。”
传令兵走后,陈桥匆匆赶到前阵。
雨又大了些。
林冲正蹲在一个土坡后面,和周镇等人推演填河的细节。见陈桥过来,他站起身:“陈监军有事?”
陈桥抹了把脸上的雨水:“都督,南门刘监军又派人了,说情况紧急,请求分兵……”
“我已经回复过了。”林冲打断他,“南门是疑兵,不可分兵。”
“可是粮草……”
“粮草囤积点有两个营的兵力守着,地势险要,五百人攻不下来。”林冲语气坚决,“陈监军,我知道你担心,但现在首要目标是西门。只要西门破了,南门不战自溃。”
陈桥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看着林冲不容置疑的眼神,最终还是咽了回去。他抱了抱拳,转身离开。
可他没有回自己的营帐,而是径直去了左一营——营指挥使是他的老战友,也是庞万春的旧部。
“老赵,”陈桥压低声音,“你手里能动用多少人?”
左一营指挥使赵铁栓一愣:“陈监军什么意思?”
“南门吃紧,刘监军求援,林都督不肯分兵。”陈桥语速很快,“但粮草要真有闪失,咱们这两万人都得饿肚子。你悄悄抽两个队,一百人,从西边林子绕过去,帮刘监军一把。动作快,打完就回,神不知鬼不觉。”
赵铁栓迟疑了:“这……这不合规矩吧?林都督明令不许分兵……”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陈桥急了,“老赵,咱们跟着庞大哥在帮源洞的时候,什么时候这么婆婆妈妈过?战机稍纵即逝,等林都督那套推演完,黄花菜都凉了!”
赵铁栓想起帮源洞的日子,想起庞万春带他们冲锋时那股不要命的劲头,一咬牙:“行!我这就安排!”
于是,在左路军主帅林冲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左一营悄悄分出了一百人,冒着雨,钻进了西边的林子。
辰时二刻。
雨势稍歇,但天色依旧昏暗。距离预定的攻城时间,只剩下一刻钟了。
林冲站在中军的高坡上,用单筒望远镜观察着西城墙。城墙垛口后,隐约能看见守军移动的身影,但并不多——这很正常,大部分守军应该躲在墙后避雨。
神机营的阵地在右前方一里处。花荣已经派人来确认过三次:一切就绪,只等红烟信号。
可负责放信号的士兵,此刻正满头大汗地尝试第四次——前三次,潮湿的药饼只冒出几缕呛人的黄烟,瞬间就被雨打散了。
“都督,雨太大,红烟放不起来!”信号兵哭丧着脸。
林冲的心沉了下去。没有红烟,神机营就不能开火。神机营不开火,就无法压制城头火力,步兵冲锋就是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