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八,雨水刚过,天还冷着。
新挂上去的“天策府总议厅”牌匾是连夜赶制的,松木刨得光滑,桐油还没干透,在晨光里泛着湿漉漉的黄光。字是张叔夜提的——“天策府”三字方正遒劲,“总议厅”三字略小一号,用的是标准的馆阁体。
卯时三刻,日头刚爬上巡抚衙门的飞檐。
韩冲第一个到。
他站在总议厅门口,仰头看了会儿那块新匾,伸手摸了摸右下角——那里有个不太显眼的刻痕,是他昨晚试刀锋时刻上去的。确认无误后,他推门进去。
厅里空旷,正中摆着一张巨大的长方形木桌,是用衙门仓库里存了几十年的楠木拼成的,长两丈四,宽五尺,桌面上木纹像水波一样漾开。围着桌子摆了二十四把椅子,都是新打的,榫卯严实,漆成深褐色。
韩冲选了左边第三把椅子坐下——这是他昨夜就来量好的位置,离门两步半,既能看到全厅,又能最快退出。
第二个进来的是时迁。
他像一片叶子似的飘进门,先在门口停了三息,眼睛扫过整个大厅,又在韩冲脸上停了一瞬,然后快步走到韩冲身后左侧那把椅子前——那不是主桌的椅子,是靠着墙放的副座。他坐下,双手拢在袖子里,脊背微微弓着。
第三个是戴宗。
他走得快,脚步声却很轻,进门后直接走到韩冲身后右侧那把椅子前坐下,解下腰间的水葫芦放在脚边,然后闭目养神。
三人坐定,谁也不说话。
卯时四刻,脚步声多了。
庞万春和林冲几乎是同时走到门口的。
两人在门槛外撞见,都顿了顿。庞万春侧身让了半步:“林教头请。”
林冲也侧身:“庞都督请。”
僵持了两息,最后还是庞万春先迈步——左脚先进,右脚跟得很紧。林冲等他完全进去了,才抬脚。
庞万春在主桌左边第一把椅子前站定,没马上坐,伸手按了按椅面,确认稳固。林冲则在右边第一把椅子前站定,双手自然下垂。
关胜跟在林冲身后进来,在右边第二把椅子前站定。花荣和徐宁跟着进来,看见主桌没位置了,便在对面的副座上坐下——花荣挨着时迁,徐宁挨着戴宗。
方百花进来时,厅里的人已经多了。
她今天没穿铠甲,一身深灰色劲装,腰束皮带,走路时皮靴踩在地上的声音“哒、哒、哒”,不快不慢。她在主桌左边第二把椅子前坐下——挨着庞万春。
刘横和马老三是跑着进来的,身上都带着工坊里的味道。两人在主桌左边第四、第五把椅子坐下,和刘横挨着的是杨志,和马老三挨着的是单廷珪。
赵普拄着竹杖进来时,椅子已经快坐满了。
老头子眯着眼看了看,慢慢挪到主桌左边第六把椅子前——那是留给他的。石宝跟着进来,在他旁边第七把坐下。
卢俊义和张叔夜并排进来。卢俊义看了看右边的空位——还剩三把,又看了看左边的空位——还剩一把。他迟疑了一下,张叔夜却已径直走到左边最后那把椅子前,撩袍坐下。
卢俊义只好在右边坐下——挨着关胜。
最后一把椅子空着。
卯时正,方腊进来了。
他手里拿着一个粗陶茶杯,杯口冒着热气。他没往主位上走——桌子的两头都空着,那是留给他的位置。他走到桌子中间,左边是庞万春,右边是林冲,他就站在两人中间的过道里。
“人都齐了。”
他把茶杯放在桌面上,没坐。
“今天是天策府五司第一次联席议事。规矩很简单:有话说话,有理说理,吵也行,拍桌子也行——但不准骂娘,不准翻旧账,不准摔杯子。散会后,该喝酒喝酒,该吃肉吃肉。”
他顿了顿:“谁先来?”
静了三息。
庞万春清了清嗓子,从怀里掏出一卷纸。
“我先说。”
他展开纸,纸上是炭笔画的地图,线条粗犷。
“眼下要紧的,是北边的防务。”庞万春的手指按在地图上一点,“童贯虽退,但宋军在润州、常州一线还有三万余人,主将是刘延庆。这人我交过手,性子稳,擅守。他要是趁咱们立足未稳……”
他没说完,但意思到了。
林冲忽然开口:“刘延庆的兵,大多是陕西调来的西军。”
所有人都看向他。
林冲站起身,走到庞万春旁边,手指在地图上划过一条弧线:“西军耐苦战,但有两个毛病:一是水土不服,江南湿热,他们容易生疫病;二是粮饷常年拖欠,军心不稳。”
他看向庞万春:“庞都督刚才说的对,要防。但我以为,不该只想着防——该想想,怎么让这三万人,变成咱们的人。”
庞万春眉头皱了皱:“招降?”
“是分化。”林冲说,“西军里派系林立,种家、姚家、刘家,各有山头。刘延庆是刘仲武的儿子,在种师道那些人眼里,不过是靠着父荫上来的晚辈。咱们可以从这儿下手。”
他说的不急不缓,每个字都清晰。
庞万春沉默了。
方腊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怎么下手?”
林冲从怀里也掏出一卷纸——比庞万春那张小,但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这是我整理的西军将领名录。”他铺开纸,“四十七个指挥使以上的将领,哪些是实权派,哪些是虚衔,哪些和童贯有旧怨,哪些和刘延庆不和——都在这儿。”
他顿了顿:“韩司长。”
韩冲抬头。
“你的人,能不能把这份名录上的人,近三个月的家信、账目、私下往来,摸清楚?”
韩冲没马上回答,先看向时迁。
时迁小眼睛转了转,伸出三根手指,又弯下一根。
“两个月。”韩冲说,“至少要两个月。”
“那就两个月。”林冲点头,又看向庞万春,“庞都督,这两个月,北线不动刀兵,只做三件事:第一,散播消息,说朝廷要把西军调去打金人;第二,在边境开几个榷场,用盐、茶换他们的马;第三,派小股人马扮作流民,混进他们营地,生些小乱子——不用伤人,让他们互相猜忌就行。”
庞万春盯着那张名录看了很久,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
咚、咚、咚。
“林教头。”他终于开口,“你这套法子,跟谁学的?”
林冲沉默了一下:“在沧州牢城营时,一个老牢头教的。他说,对付一群人,比对付一个人容易——因为人越多,缝越大。”
庞万春忽然笑了。
不是大笑,是嘴角咧开一点,很短促。
“成。”他说,“就按你说的办。但有一条——你的人混进去,得我的人带着。北边的地形,我熟。”
“理应如此。”林冲抱拳。
两人对视一眼,各自坐下。
第一道题,解开了。
方百花接着站起来。
“我说练兵的事。”她从怀里掏出三本薄册子,分给花荣、徐宁,自己也拿了一本,“这是我们拟的《新军操典初稿》。一共九章,从单兵队列,到营阵配合,到临战号令。”
她翻开册子:“第一章就有问题——咱们的兵,来源太杂。帮源洞出来的,习惯山林游击;梁山下来的,习惯水泊结寨;新招的流民,连左右都分不清。练队列时,喊‘向左转’,有人往右,有人站着不动,还有人往前栽。”
花荣接口:“箭术训练更麻烦。咱们的弓制式不一,力道不同,教一个标准,有人拉不开,有人轻轻一拉就断了弦。”
徐宁说:“枪棒教习也难。各家门派手法不同,有的讲究力大势沉,有的讲究精巧变化,统一教法,不少人暗中抵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