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9章 火把照夜祭亡魂(1 / 2)

暮色如同浓稠的墨汁,沉沉地泼洒在清河县的上空。白日里公堂上那场惊心动魄的对峙、赵大勇泣血的控诉、龙纹佩中陆昭的血书、周扒皮被拖入死牢时如同死狗般的瘫软…所有惊涛骇浪般的喧嚣,此刻都沉入了这片暮色里,沉淀为一种更深的、令人窒息的压抑与哀恸。然而,这哀恸并未沉寂,反而在暮色四合中,酝酿着一场无声的风暴。

县衙大门洞开,陆明渊站在高高的石阶之上,玄色官袍仿佛融入了渐浓的夜色,唯有那双深潭般的眸子,映着衙门口悬挂的气死风灯昏黄的光,沉静地注视着下方。

衙前宽阔的广场上,早已不是白日的模样。没有喧哗,没有拥挤。黑压压的人群,无声地汇聚。男人、女人、老人、孩子…他们穿着粗布短褐,脸上刻着风霜与疲惫,此刻却都沉默着。沉默中,一股巨大的、压抑到极致的悲愤,如同地底奔涌的暗河,在无声中酝酿。每个人的手里,都紧紧握着一支火把。火把尚未点燃,粗糙的木柄被汗水浸湿,在暮色中如同无数沉默的、指向黑暗的矛。

“陆大人出来了!”

不知是谁低低地喊了一声,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

所有沉默的目光,瞬间聚焦在石阶之上那个挺拔如松的身影上。没有欢呼,没有请愿,只有无数双眼睛里的火焰在无声地燃烧,带着恳求,带着积压已久的悲愤,带着对亡魂的哀思。

陆明渊的目光缓缓扫过下方沉默的人群,扫过那一支支未燃的火把。他看到了人群前排,被玲珑搀扶着、依旧虚弱却努力挺直脊背的小豆子、石头和妞妞。看到了断臂的赵大勇,穿着那身破旧的军服,仅存的右手死死攥着火把,浑浊的老眼里是化不开的痛楚与决绝。看到了济春堂的王伯、老嬷嬷,看到了更多熟悉或陌生的面孔,每一张脸上都写着同一个无声的诉求。

他深吸一口气,清朗而沉稳的声音穿透暮色,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诸位乡亲!周富贵罪大恶极,人神共愤!虐杀孩童,私设刑堂,勾结匪帮,荼毒一方,更牵扯七年前军械粮款旧案!其罪,罄竹难书!本官已将其收押死牢,具表详陈其罪,六百里加急上奏朝廷!定要此獠伏法,以正国典,以慰亡魂!”

他的声音如同定海神针,瞬间安抚了人群躁动的悲愤,带来了明确的希望。人群中响起压抑的、带着哭腔的回应:

“谢青天大老爷!”

“陆大人做主啊!”

“为娃儿们申冤!”

陆明渊微微颔首,目光扫过众人手中的火把,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然!国法昭昭,自有公断之前,亡魂含冤,岂能无祭?今夜,本官在此!清河县的父老乡亲在此!就让我们点燃这火把!以这清河之水为引,以万家灯火为凭!照亮这沉沉黑夜,告慰那些被周家推入地狱的、无辜孩童的在天之灵!让他们的魂灵知道,清河县,没有忘记他们!他们的血,不会白流!”

“点——火——!”张龙站在石阶下,猛地一声暴喝,如同惊雷炸响!

“呼——!”

“呼——!”

“呼——!”

无数火石摩擦的微响瞬间连成一片!紧接着,一支、两支、十支、百支、千支火把被猛地引燃!橘红色的火焰如同挣脱束缚的怒龙,骤然在暮色中腾空而起!瞬间将县衙前的广场映照得亮如白昼!

火光跳跃,映亮了每一张悲愤而肃穆的脸庞。火光驱散了黑暗,也仿佛驱散了压抑在人们心头的阴霾。无数跳跃的火光汇聚成一片光的海洋,温暖而悲壮,带着灼热的力量,直冲云霄!

“走!送娃儿们一程!”人群中,一个苍老的声音带着哭腔高喊。

“送娃儿们一程——!”

“送娃儿们一程——!”

悲怆的呼喊如同潮水般涌动。

没有鼓乐,没有仪仗。只有沉默的人群,擎着熊熊燃烧的火把,如同一条流淌着火焰与热泪的河流,缓缓地、沉重地离开县衙广场,向着周府的方向移动。火光映亮了古老的街巷,映亮了斑驳的墙壁,映亮了人们眼中无声流淌的泪水。脚步声沉重而整齐,如同大地的心跳,伴随着火把燃烧的噼啪声,构成一曲无声的挽歌。

陆明渊依旧站在石阶之上,目送着那条由无数百姓、无数火把组成的洪流,缓缓融入县城的街巷深处。火光在他深潭般的眸子里跳跃,映照出复杂的情绪——有沉重,有责任,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慰藉。公道自在人心,这民心所向的祭奠,便是对亡魂最好的告慰。

“大人,”沈清漪清冷的声音在他身侧响起。她不知何时也来到了阶前,一身素衣在跳跃的火光映衬下,更显清丽出尘,却也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她怀中,抱着那个用素白丝帕包裹的羊脂玉杵臼,目光同样追随着远去的火把长龙,“民心如火,可照幽冥。孩子们…会看到的。”

陆明渊微微侧首,目光落在她怀中那包裹着的玉杵臼上,又掠过她鬓边那缕参差的断发,声音低沉:“辛苦了。雷震如何?”

“脉象已稳,失血过多,元气大伤,左臂筋络之伤…需漫长时日。”沈清漪的声音带着医者的冷静,也有一丝忧虑,“但性命无碍。玲珑守着。”

陆明渊点了点头,目光再次投向那渐渐融入远处街巷的、依旧明亮耀眼的火光洪流。“走吧,”他迈步走下石阶,“我们也去送一程。”

周府,这座曾经朱门高耸、象征着清河县豪绅权势的深宅大院,此刻在无边的夜色与无数火把的映照下,呈现出一种诡异而凄凉的景象。曾经气派非凡的朱漆大门上,贴着刺目的鲜红封条,在火光中如同两道狰狞的血痕。高墙深院,此刻只剩下空洞的黑暗,如同一头蛰伏的、失去生命的巨兽。

黑压压的人群,擎着熊熊燃烧的火把,将周府门前宽阔的空地围得水泄不通。跳跃的火焰驱散了夜寒,将每个人的脸映得通红,也将周府那高悬的、巨大的“积善余庆”鎏金匾额,映照得纤毫毕现!那四个曾象征着虚伪与权势的金字,在无数悲愤目光的注视下,在跳动的火光中,显得如此刺眼、如此讽刺!

火把汇聚成光的海洋,沉默地燃烧着。没有人说话,只有火把燃烧发出的噼啪声,如同无数灵魂在低语。空气中弥漫着松油燃烧的气息、人群聚集的温热,以及一种沉甸甸的、几乎化为实质的哀思与愤怒。

赵大勇站在人群最前面,仅存的右手高高擎着火把。火光映着他沟壑纵横的脸,映着他空荡荡的左袖,映着他眼中浑浊却滚烫的泪水。他仰着头,死死盯着那块“积善余庆”的匾额,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柱子…爹没用…爹来晚了…爹…爹送你来了…”他身旁,小豆子、石头、妞妞也被玲珑和王伯等人护着,小小的身影在巨大的火光背景下显得格外单薄。他们紧紧依偎在一起,望着那曾经如同地狱入口般的朱漆大门,小脸上没有了白日的极度恐惧,只剩下一种茫然的悲伤和属于孩童的、深刻的恨意。

“跪——!送枉死的娃儿们——上路——!”

人群中,一个苍老而悲怆的声音猛地拔高,如同撕裂夜空的号角!

“呼啦啦——!”

如同风吹麦浪,黑压压的人群,无论男女老幼,齐刷刷地朝着周府大门的方向,缓缓跪了下去!火把被高高举起,形成一片火焰的森林!无数头颅低垂下去,火光跳跃在他们低垂的颈项和肩背上,勾勒出无数沉默而哀恸的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