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6章 稚子执笔绘恶形(1 / 2)

县衙后堂的临时厢房里,弥漫着浓重的药香和一种挥之不去的、属于惊惧过后的疲惫气息。三个从周家地窖炼狱中幸存的孩子——小豆子、石头和妞妞,被安置在这里。厚厚的棉被包裹着他们依旧单薄的身体,济春堂的血腥厮杀似乎耗尽了他们最后一点力气,此刻都沉沉地睡着,只是睡梦中依旧眉头紧蹙,偶尔发出几声不安的呓语。

沈清漪坐在妞妞的榻边,指尖搭在小女孩纤细的手腕上,凝神诊脉。她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专注,清冷的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玲珑端着一碗刚煎好的安神汤,轻手轻脚地放在矮几上,看着孩子们沉睡中依旧带着惊悸的小脸,大眼睛里满是心疼。

“小姐,他们…还会做噩梦吗?”玲珑压低了声音,带着哭腔问。

沈清漪收回手,轻轻替妞妞掖了掖被角,声音低柔却带着医者的笃定:“惊魂未定,心脉受损,噩梦难免。但命已保住,外伤也在愈合。汤药安神,假以时日,会慢慢平复的。”她看向小豆子,这孩子伤得最重,脚踝处被“蝎吻烙”折磨过的疤痕虽然敷了药,依旧狰狞。昨夜济春堂遇袭,雷震浴血挡在榻前,那惨烈的景象无疑又给这些刚刚逃离地狱的孩子心头蒙上了更深的阴影。

就在这时,一直沉睡的小豆子身体突然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小兽哀鸣般的呜咽:“不…不要…老爷…打铁…疼…好疼…”他紧闭的眼皮下,眼珠疯狂地转动着,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小小的拳头死死攥着被角,指节泛白。

“豆子!豆子别怕!没事了!没事了!”玲珑立刻扑到榻边,焦急地轻拍他的脸颊,试图将他从噩魇中唤醒。

沈清漪也迅速起身,指尖已拈起一枚细长的金针,准备刺入他安神的穴位。然而,就在金针即将落下的瞬间,小豆子猛地睁开了眼睛!那双属于孩童的、本该清澈的眸子里,此刻却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一种近乎狂乱的痛苦!他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视线茫然地扫过屋顶、扫过玲珑焦急的脸、扫过沈清漪手中的金针……最后,却死死地定在了厢房角落,一个衙役搬进来临时存放、还没来得及清理出去的物件上——那是从周家地窖搜出的、用来锁铐童工的、带着编号的精铁镣铐!沉重的铁链盘踞在地上,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冰冷的光泽。

“啊——!!”小豆子如同被烧红的烙铁烫到,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他猛地从榻上弹坐起来,小小的身体缩成一团,拼命地向后躲,仿佛要钻进墙壁里,口中语无伦次地哭喊:“锁链!锁链来了!老爷…老爷又要打铁了!好烫!好疼!不要!不要打我!求求你…呜呜呜……”

他的哭喊撕心裂肺,瞬间惊醒了旁边的石头和妞妞。两个孩子也如同惊弓之鸟,跟着哭喊起来,小小的厢房里顿时被巨大的恐惧和绝望笼罩。

“豆子!石头!妞妞!别怕!别怕!坏人都被抓起来了!没有人能再伤害你们了!”玲珑急得眼泪直掉,张开双臂想抱住小豆子,却被他惊恐地推开。

沈清漪眼神凝重,手中的金针毫不犹豫地刺入小豆子头顶百会穴!针尾轻颤,发出细微的嗡鸣,强行压制他翻腾的气血和失控的惊惧。同时,她清越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小豆子混乱的意识中:“小豆子!看着我!看着我!这里是县衙!陆大人在这里!没有人能伤害你!那些锁链,是坏人被抓起来的证据!是陆大人保护你的证明!”

也许是金针的作用,也许是沈清漪话语中的力量,小豆子狂乱的眼神出现了一丝短暂的清明。他停止了尖叫,身体依旧剧烈地颤抖着,大口喘着气,泪眼模糊地看着沈清漪,又茫然地看向门口的方向,似乎在寻找那个承诺保护他的身影。

就在这时,门口光线一暗,陆明渊的身影出现在那里。他显然是听到了动静匆匆赶来,玄色官袍未换,眉宇间带着一丝案牍劳形的疲惫,但那双深潭般的眸子在看到厢房内的景象时,瞬间变得沉静而专注。他没有立刻进来,只是站在门口,目光缓缓扫过哭泣的孩子和那副冰冷的镣铐,最后落在依旧被巨大恐惧攫住的小豆子身上。

“陆…陆大人…”小豆子看清了门口的身影,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颤抖着伸出手,声音嘶哑微弱。

陆明渊这才迈步走了进来。他的脚步沉稳,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节奏。他没有看地上的镣铐,径直走到小豆子的榻前,高大的身影蹲了下来,视线与小豆子平齐。

“小豆子,”陆明渊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稳定,如同磐石,“看着我。”他的目光深邃而平静,没有丝毫怜悯或同情,只有一种纯粹的、令人信服的坚定,“告诉我,你看见了什么?在梦里,在周家地窖里。”

小豆子被他平静的目光和话语吸引,狂乱的恐惧似乎被这目光抚平了一丝。他依旧在发抖,眼泪不停地流,但眼神开始聚焦,断断续续地、带着浓重的哭腔诉说起来:“黑…好黑…好冷…锁链锁着脚…好重…动不了…有人哭…有人喊…然后…然后灯亮了…老爷…周老爷来了…他拿着…拿着好大的铁锤…烧得红红的…好可怕…他…他打铁…把铁块打扁…打红…然后…然后就往…往我们身上烙…呜呜…好烫!好疼!豆子好疼!豆子的脚……还有…还有柱子…他…他叫得最大声…然后…然后就不动了…呜呜……”

他的描述破碎而混乱,夹杂着痛苦的呜咽,但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针,扎在在场每个人的心上。玲珑捂着嘴,眼泪无声地流淌。沈清漪面色凝重,指尖的金针微微捻动,维持着小豆子最后一丝清醒。陆明渊静静地听着,眼神没有丝毫波动,仿佛在接收最客观的证词。

“周老爷…他的锤子…是什么样子?”陆明渊的声音依旧平稳,引导着孩子的记忆,“像张龙叔叔他们用的?还是…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小豆子抽噎着,努力地回想,小小的脸上充满了痛苦:“不…不一样…很大…很亮…上面…上面有…有弯弯曲曲的花纹…像…像蛇…锤头…锤头是方的…边上…边上还刻着…刻着一个…一个圈圈里面…有朵小花…”

“圈圈里面有小花?”陆明渊眼神微凝,立刻追问,“是不是像这样?”他伸出食指,在旁边的矮几上,极其简练地画了一个圆,圆内勾勒出一个简约的、类似菊花的纹样——那正是宫廷御用器物上常见的徽记样式!

小豆子瞪大眼睛看着,拼命点头,带着哭腔喊道:“对!对!就是那个!就是那个!在锤子把上!还有…还有他腰上挂的…挂的那个绿牌牌…也…也有那个圈圈小花!”

陆明渊与沈清漪的目光在空中无声交汇,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寒意!宫廷御制铁锤!还有玉佩!小豆子描述的细节,与之前发现的宫廷锻钢纹断刀、以及陆父遗物龙纹佩的线索,再次严丝合缝地对上了!

“小豆子,”陆明渊的声音放得更缓,带着一种鼓励,“你记得很清楚。那些坏人,就是靠着这些凶器伤害你们。现在,他们都被抓起来了。但要让所有坏人,包括指使周老爷的更大的坏人,都受到惩罚,我们还需要更多的证据。”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厢房角落书案上备好的笔墨纸砚,声音低沉而带着一种孩童能理解的郑重,“你能……把周老爷用那个锤子打铁、还有往人身上烙的样子,画下来吗?就像你刚才告诉我那样,画在纸上。让所有人都看到他的恶行!”

“画…画下来?”小豆子茫然地看着陆明渊,又看看角落的笔墨,眼中充满了恐惧和挣扎。那些画面是他拼命想要忘记的噩梦,再去回想、去描绘……

“豆子,”沈清漪清冷的声音响起,带着安抚的力量,她手中的金针依旧稳稳地捻动着,“别怕。陆大人在这里,玲珑姐姐在这里,我也在这里。你看到的,是那些坏人的罪证。画下来,不是让你再经历一次痛苦,而是让那些坏人再也不能伤害任何人,包括你,包括石头和妞妞。”她另一只手轻轻握住了小豆子冰凉颤抖的小手,一丝温和的内力缓缓渡入,平复着他紊乱的心脉。

玲珑也抹着眼泪凑过来,用力点头:“对!豆子!画出来!画出来让全清河县的人都看看周扒皮那个畜生是怎么害人的!让他下十八层地狱!”

小豆子看看沈清漪,看看玲珑,又看看陆明渊那双沉静而充满力量的眼睛。他小小的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眼中那巨大的恐惧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挣扎、在凝聚。终于,他极其缓慢地、重重地点了一下头,用尽全身力气般吐出一个字:“…画!”

清河县衙公堂之上,气氛比昨日更加压抑肃杀。周扒皮被两名粗壮的衙役死死按着跪在堂下,他形容枯槁,眼神怨毒如同深渊毒蛇,却又带着一丝垂死的疯狂。芸娘跪在一旁,脸色苍白,身体微微发抖。

堂外百姓的怒视几乎要将他生吞活剥,低沉的咒骂声如同闷雷在公堂内外滚动。

陆明渊端坐公案之后,面色冷峻如万载玄冰。沈清漪坐在他身侧,膝上依旧放着那包裹玉杵臼的丝帕,清冷的眸光平静地落在堂下。书案之上,左侧是那暗藏篡位祷文的铁券拓本,右侧是那张柳家钱庄的票据,如同两把悬在周扒皮头顶的铡刀。

“周富贵!”陆明渊的声音如同金铁交击,打破死寂,“铁券祷文,柳家票据,桩桩件件,皆指向靖王!你攀咬宗室,罪加一等!然,本官再问你一次,虐杀童工,私设刑堂,以‘蝎吻烙’酷刑折磨无辜孩童,可是靖王指使?!”

周扒皮猛地抬起头,蜡黄的脸上肌肉扭曲,嘶声力竭地喊道:“是!就是他!都是他指使的!铁是他要的!祭器是他要的!那些娃儿…那些娃儿也是他让弄死的!是他给的《毒经》!是他派的黑蛟帮!是他要灭口!我周富贵不过是他养的一条狗!一条替他干脏活的狗!哈哈哈!陆明渊!你有本事去抓他啊!去抓靖王啊!看看是你这七品县令的脖子硬,还是靖州十万铁骑的刀快!”他状若疯癫,狂笑声中充满了怨毒和一种扭曲的快意,仿佛笃定陆明渊奈何不了真正的幕后黑手。

“放肆!”惊堂木重重拍落!声震屋瓦!

“周扒皮!死到临头还敢污蔑贵人!”堂外有靖王派系的乡绅忍不住厉声呵斥,试图撇清。

“是不是污蔑,自有公论!”陆明渊的声音冰冷,压过所有嘈杂。他目光如电,扫过周扒皮那张疯狂扭曲的脸,深潭般的眸子里不见丝毫怒意,只有一片洞悉一切的冰冷寒光。“周富贵,你口口声声靖王指使。本官问你,靖王远在封地,如何知晓你周家地窖内,每日如何折磨童工?如何知晓你亲手挥舞铁锤,将烧红的烙铁按在那些孩童脚踝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