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刺破最后一缕夜色,带着雨后特有的清冽,却无法驱散清河县衙公堂之上弥漫的沉重与肃杀。湿漉漉的青石板地面反射着冰冷的光。衙役分列两侧,水火棍拄地,面色肃穆。堂下黑压压挤满了闻讯而来的百姓,压抑的议论声如同低沉的潮水,目光或惊惧、或愤怒、或麻木地聚焦在堂前。
陆明渊端坐明镜高悬匾额之下。他脸色依旧苍白如纸,额角裹着干净的白布,右手被厚厚包扎,搁在惊堂木旁。深潭般的眸子里布满了血丝,却燃烧着一种淬火般的、令人心悸的寒光,如同出鞘的利刃,直刺堂下之人。他内息勉强被沈清漪的金针锁住,余毒和伤痛如同跗骨之蛆,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肺腑的刺痛,但脊背挺得笔直,带着不容侵犯的威压。
堂下,周扒皮——周守财,被两个精壮衙役死死按着肩膀,跪在冰冷的地上。他穿着一身皱巴巴、沾着污渍的绸缎囚服,早已没了往日乡绅的体面。头发散乱,脸上带着几道新鲜的擦伤和淤青(显然是昨夜被擒时反抗所致),但那双浑浊的老眼里,却闪烁着狡诈、怨毒和一丝濒死的疯狂。他微微佝偻着背,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痰音,仿佛随时会断气,但眼角的余光却像毒蛇般扫视着堂上堂下。
济春堂的暖阁内,与公堂的肃杀仅一墙之隔。沈清漪半倚在铺着厚软垫的矮榻上,身上盖着薄毯,脸色依旧苍白,但比昨夜多了几分活气。玲珑寸步不离地守在榻边,手里捧着一碗温热的参汤,小心翼翼地用小勺喂着。沈清漪的目光却透过半开的格窗,凝注在公堂的方向,清冷的眸子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捻着一根细如牛毛的金针,仿佛随时准备应对不测。
“带人证!”陆明渊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冰冷,惊堂木重重落下!
“啪!”
脆响在寂静的公堂上回荡,瞬间压下了所有的议论声。
衙役立刻押上几个人。
一个是昨夜被张龙从柴房“撬”开拳头的老账房吴仁德。他形容枯槁,眼神呆滞涣散,如同惊弓之鸟,身体筛糠般抖着,嘴里无意识地念叨着“丙字库…盐引…要命…”,手里死死攥着一张被汗水浸透、边缘破损的泛黄纸片——正是盐引残片!
另一个是军械坊的王主簿,面无人色,抖如筛糠。
还有几个从周家地窖和冰窟救出的、神志稍稍清醒些的幸存童工,被衙役小心地搀扶着站在一旁。他们枯瘦的身体裹在宽大的干净布衣里,如同风中的芦苇,看向周扒皮的眼神充满了刻骨的恐惧和仇恨。
周扒皮浑浊的眼珠扫过这些人证,尤其是那几个孩子,喉咙里的痰音更重了,嘴角却扯出一丝极其恶毒诡异的弧度。
“周守财!”陆明渊的声音如同寒冰,“本官问你!军械坊丙字库,私造兵器,编号‘丙字贰壹陆’寒铁重锤,柄嵌白金‘寒星铆’,最终流向玉泉山庄!此事,你作何解释?!”
“玉泉山庄?”周扒皮猛地抬起头,脸上露出夸张的惊愕和茫然,声音嘶哑难听,带着浓重的痰音,“大…大人…冤枉啊!小人…小人一个土财主…怎…怎知什么军械坊?什么玉泉山庄?那…那都是贵人老爷们的地方…跟小人…八竿子打不着啊!”他一边说,一边剧烈地咳嗽起来,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
“狡辩!”陆明渊厉声喝道,指向王主簿和吴仁德手中的“丙字库·特录”册子以及盐引残片,“此二人证词,册子记录,铁证如山!你周家以赈灾青盐为幌,私贩盐引,侵吞国帑!又用侵吞之款,勾结军械坊私造兵器,输送玉泉山庄!还敢抵赖?!”
“冤枉!天大的冤枉啊大人!”周扒皮猛地提高了音量,声音凄厉,如同夜枭啼哭,瞬间吸引了所有百姓的注意。他挣扎着,浑浊的老泪顺着脸上的沟壑流下,混合着污垢,显得格外凄惨。“小人…小人安分守己…乐善好施…是清河县出了名的大善人啊!怎…怎会做这等丧尽天良之事?定…定是有人陷害!是那些…那些枉死的孩童冤魂不散!是他们在索命!在报复小人啊!”他猛地指向那几个幸存的孩子,声音陡然变得尖利而诡异,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蛊惑,“大人!您看!您看看他们的眼睛!那里面…全是怨毒啊!是他们!是他们化作厉鬼!附在这些账册、这些铁器上!构陷小人!要拉小人下地狱啊!天理昭昭!冤魂索命啊——!”
他声嘶力竭地哭喊着,涕泪横流,身体如同风中残烛般剧烈颤抖。那凄厉诡异的“冤魂索命”之语,配合着他此刻的惨状,竟让堂下不少愚昧的百姓脸上露出了惊疑和恐惧的神色,低低的议论声再次响起,带着对鬼神的敬畏。
“一派胡言!”陆明渊怒斥,但周扒皮这番装神弄鬼、混淆视听的狡辩,确实在煽动无知者的情绪。他必须拿出更直接、更震撼、能粉碎鬼神之说的铁证!
“冤魂索命?”陆明渊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嘲讽,“好!本官今日就让你看看,你口中的‘冤魂’,是如何‘索命’的!带上来!”
随着他一声令下,四名衙役抬着两个沉重的、覆盖着厚厚白布的木架,步履沉重地走上公堂。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冰冷寒气与隐约腐败气息的味道瞬间弥漫开来!堂下百姓纷纷屏息,惊恐地看向那两个木架。
陆明渊站起身,尽管动作牵动了伤口,带来一阵剧痛,但他的身形依旧挺拔如松。他走到其中一个木架旁,猛地抬手,掀开了覆盖的白布!
嘶——!
瞬间,整个公堂死寂一片!随即爆发出无法抑制的、倒抽冷气的声音和压抑的惊呼!
白布之下,是一块巨大的、晶莹剔透的坚冰!而在那坚冰之中,赫然冻结着一个孩童的躯体!他蜷缩着,小小的脸上凝固着极致的痛苦、惊恐和绝望!空洞的眼窝大张,嘴巴无声地呐喊!更令人心胆俱裂的是,孩童光洁的后背上,靠近肩胛骨的位置,坚冰之下,清晰地刻着几行歪歪扭扭、暗红色的字迹——“壬寅年,七月初三,戌时三刻。”一个精确到时辰的日期!如同行刑的记录!
冰俑!泣血刻名的冰俑!
这超越凡人想象的、凝固着极致痛苦的死亡景象,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瞬间刺穿了所有“冤魂索命”的鬼蜮伎俩!将周扒皮那伪善的画皮,连同他精心编织的鬼神谎言,狠狠撕得粉碎!
“啊——!”有胆小的妇人发出惊恐的尖叫,当场昏厥过去。更多的百姓则是脸色煞白,浑身颤抖,看向周扒皮的眼神,瞬间从惊疑变成了刻骨的、无法形容的恐惧与憎恶!这哪里是善人?这是比厉鬼更可怕的恶魔!
周扒皮脸上的凄惨和泪水瞬间凝固!他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鸭子,喉咙里那呼噜的痰音戛然而止!浑浊的眼睛死死瞪着那冰封的孩童,瞳孔因极度的震惊和恐惧而骤然收缩!他显然没料到陆明渊竟然敢将这地狱般的景象直接搬到公堂之上!
“这…这是…妖法!是妖法!”周扒皮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跳了起来(被衙役死死按住),声音因恐惧而扭曲变调,带着最后的垂死挣扎,“陆明渊!你…你为了构陷老夫…竟…竟用此等邪术!亵渎亡者!你…你不得好死!”
“邪术?”陆明渊的声音冰冷如九幽寒风,带着一种审判般的威严。他走到另一个木架前,再次猛地掀开白布!
第二具冰俑显露出来!同样的痛苦凝固,同样的绝望姿态!后背坚冰之下,同样刻着血色的日期——“壬寅年,八月初九,亥时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