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水敲打着济春堂的窗棂,发出单调而压抑的声响,却压不住室内弥漫的、令人窒息的沉重。血腥味、浓烈的药草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来自井下毒瘴的甜腥腐败气息,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死亡临近的压迫感。
两张并排放置的硬板床上,躺着两个濒死之人。
左边是陆明渊。他双目紧闭,脸色是一种失血过多的惨白,额角的撞击伤被沈清漪清理后敷上了止血生肌的药粉,裹着干净的白布,但依旧触目惊心。右手掌心的伤口深可见骨,被仔细清洗、上药、包扎,裹成了厚厚一团。他赤裸的上身,靠近肩胛骨的位置,那道陈年的圆形烙痕周围,被沈清漪以金针刺出数个细小的孔洞,正缓缓渗出带着一丝暗青色的污血——这是她强行引导他体内狂暴内息和余毒排出的手段。他的呼吸微弱而紊乱,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胸腔深处滞涩的抽痛。
右边是那个刚从毒瘴地牢中救出的孩子。他比冰窟里那个更加瘦骨嶙峋,几乎只剩下一把骨头架子,裹在沈清漪临时找来的干净旧布里,依旧在无意识地瑟瑟发抖。裸露的皮肤上,新旧交叠的鞭痕、烙印和溃烂的伤口触目惊心,尤其是脚踝上那个“双环套锤”的烙印,边缘皮肉翻卷,流淌着腥臭的脓血。他的脸色是瘴毒侵蚀后的死灰色,嘴唇乌黑,气息微弱得如同游丝,喉咙里不时发出痛苦的、微弱的呻吟。
沈清漪站在两张床铺之间,素色的里衣早已被汗水、污泥和脓血浸透,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她因疲惫而微微颤抖的身形。她的脸色苍白如纸,额角布满了细密的冷汗,顺着清瘦的脸颊滑落。颈侧和头顶百会穴上,依旧刺着几根金针,针尾在烛火下微微颤动——那是她强行激发残余内息、抵抗瘴毒侵蚀的后遗症。她那双平日里清冷如寒潭的眸子,此刻布满了血丝,却依旧锐利专注得惊人,如同在黑夜中燃烧的星辰。
她的双手快得几乎化为虚影。
右手三根金针,正精准地捻刺在陆明渊胸前几处大穴,指尖凝聚着微弱却坚韧的内息,小心翼翼地引导着他体内狂暴混乱的内息和盘踞在足少阳胆经的余毒,如同在惊涛骇浪中操控着一叶随时会倾覆的扁舟。左手则拿着一块浸满烈酒和药汁的软布,极其轻柔、却又极其迅速地擦拭着孩子脚踝烙印处不断涌出的脓血,同时,两根细如牛毛的金针已经刺入孩子头顶和心口附近的穴位,微弱的内息渡入,如同点燃一盏油尽灯枯的残烛。
“参汤!温的!快!”沈清漪的声音沙哑而急促,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头也不抬地对守在旁边的药童喝道。
“是!沈姑娘!”药童手忙脚乱地捧来两碗温热的参汤。
“给大人,用竹管,一滴一滴润进去!”沈清漪的左手动作不停,清理着脓血,“孩子这碗,加三滴‘九转还魂露’!快!”
药童立刻照办,小心翼翼地用细竹管给昏迷的陆明渊喂着参汤。另一个药童则飞快地在孩子的参汤里滴入几滴散发着奇异清香的琥珀色液体,然后极其缓慢地试图润进孩子干裂乌黑的嘴唇。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金针捻动的细微声响、药童紧张的喘息、以及两个濒死之人微弱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赵虎和张龙如同两尊铁塔,浑身湿透,沾满泥污,一左一右守在门边,双目赤红,死死盯着床铺的方向,拳头捏得咯咯作响,大气都不敢喘。
时间在无声的煎熬中缓慢爬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突然!
“呃…”陆明渊的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微弱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抽气声。他紧闭的眼皮下,眼球痛苦地转动了几下,浓密的长睫剧烈地颤抖着。紧接着,一阵剧烈的咳嗽猛地爆发出来!
“咳咳…咳咳咳!”他身体痛苦地弓起,牵动了额角和掌心的伤口,鲜血瞬间又染红了包扎的白布!一口带着暗黑色血块的浓血被他咳了出来,喷溅在胸前的被褥上!
“大人!”赵虎和张龙同时失声惊呼,就要扑过来。
“别动他!”沈清漪厉声喝道,右手捻针的动作骤然加快,如同穿花蝴蝶!几根金针精准地刺入陆明渊颈侧和胸腹的穴位,强行压制住他翻腾的气血。她俯身,迅速用干净的布巾擦去他嘴角的血污,指尖搭上他手腕的寸关尺,凝神感应。
“脉象…狂暴稍平…余毒…泄出些许…”沈清漪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放松,但更多的依旧是凝重,“内息反噬伤及肺腑…需静卧…”她说着,拿起一块干净的湿布,小心翼翼地擦拭着陆明渊额头因剧痛而渗出的冷汗。
冰凉湿润的触感,混合着布巾上淡淡的药草气息,如同一缕清泉,缓缓淌过陆明渊混沌灼热的意识。
他的眼皮极其沉重地颤动了几下,终于,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缝隙。
视野模糊,如同蒙着一层厚重的水雾。摇曳的烛火光芒刺得他眼球生疼。剧痛从额角、掌心、肩胛,尤其是足少阳胆经的位置,如同无数烧红的钢针般狠狠扎入脑海,让他瞬间闷哼出声。
“呃…”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
模糊的视线渐渐聚焦。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沈清漪那张近在咫尺的、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她额角的汗水浸湿了鬓边的碎发,紧贴在脸颊上,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极致的疲惫,却依旧闪烁着一种令人心折的专注与坚持。她正用沾湿的布巾,极其轻柔地擦拭着他的额头。
“清…漪…”陆明渊艰难地吐出两个字,喉咙如同被火燎过般疼痛。
“别说话。”沈清漪的声音沙哑而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却也有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关切?她收回布巾,目光依旧紧紧锁在他脸上,“你内息狂暴,余毒冲撞肺腑,又受了外伤,失血不少。静心,调息。金针在疏导,不可妄动。”
陆明渊的意识如同沉船般艰难地浮出水面。塌方…黑暗…窒息…剧痛…昏迷…一幕幕破碎的画面在脑海中翻腾。然后,他想起了最重要的事!
“玉泉…山庄…铁模…靖州军械…”他挣扎着想要坐起,声音因急切而撕裂,“证据…孩子…刻在石壁上的…”剧烈的动作牵动了全身的伤口,尤其是足少阳胆经处的刺痛如同被点燃的炸药,轰然爆发!一股灼热的逆流再次冲上喉头!
“噗——!”又是一口暗红的鲜血喷出!
“陆明渊!”沈清漪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怒意和一丝惊惶!她的右手快如闪电,几根金针瞬间刺入他胸口几处要穴,强行镇压那狂暴的内息!“你想现在就死吗?!证据重要还是你的命重要?!那石壁不会跑!你现在动一下,就是找死!”她一边施针,一边厉声呵斥,清冷的眸子里第一次燃起了熊熊的怒火。
陆明渊被她这前所未有的怒斥震住了,身体僵住,剧烈的喘息如同破旧的风箱。他深潭般的眼底翻涌着不甘、焦灼,还有一丝被强行压制下的虚弱。他看到了沈清漪眼中毫不掩饰的愤怒,那愤怒之下,是深深的疲惫和…担忧?
“咳…咳咳…”就在这时,旁边床铺上,那个被毒瘴侵蚀的孩子也猛地爆发出一阵更加剧烈、更加痛苦的咳嗽!小小的身体蜷缩成一团,如同煮熟的虾米,乌黑的嘴唇边不断涌出带着泡沫的暗绿色粘稠液体!一股更加浓烈的腥臭味弥漫开来!
“孩子!”沈清漪脸色剧变!她甚至来不及再看陆明渊一眼,瞬间扑到孩子床边!左手飞快地捻动刺在孩子心口的金针,右手已探入青囊,捻出三根更长、更细的金针,毫不犹豫地蘸上一种气味刺鼻的黑色药汁,闪电般刺入孩子头顶、颈侧和胸腹的穴位!
“瘴毒攻心!毒火焚肺!”沈清漪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峻,“药童!取‘犀角地黄汤’!化开‘牛黄安宫丸’!快!要快!”
药童连滚爬爬地去取药。沈清漪的指尖凝聚着最后的内息,顺着金针疯狂渡入孩子体内,试图护住那即将被毒火彻底焚毁的心脉。她的脸色更加苍白,汗水如同小溪般流淌,身体因为巨大的消耗而微微摇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