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内死寂如墓。琉璃片下,那三道完美重合的锯齿压痕如同三道狰狞的伤口,无声地昭示着跨越时空的血海深仇。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来自陆明渊紧握的、指甲深陷掌心的拳头。鲜血一滴、一滴,砸落在冰冷的地砖上,绽开刺目的红梅。
沈清漪静静伫立在一旁,素手紧握成拳,指尖深深掐入掌心,才勉强抑制住身体的微颤。她看着陆明渊挺拔如孤峰却又摇摇欲坠的背影,看着他肩背因极致压抑的愤怒与悲怆而微微起伏,看着他指缝间渗出的鲜血……一股巨大的酸楚混合着冰冷的愤怒,狠狠攫住了她的心脏。研磨疾苦,涤荡浊世。这“浊世”的黑暗与沉重,远比她想象的更加粘稠,更加……刺骨。
“大……大人……”玲珑的声音带着哭腔,小脸煞白,看着地上那刺目的血迹,又惊又怕,想上前又不敢。
陆明渊猛地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浓重的铁锈味,如同吸入了一捧烧红的铁砂,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再睁眼时,深潭般的眼眸里,翻腾的惊涛骇浪已被强行压下,只余下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封万里的平静。那平静,比之前的怒火更加令人心悸。
“张龙。”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却异常平稳,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落。
“卑……卑职在!”张龙被这压抑到极致的平静惊得头皮发麻,连忙躬身。
“即刻起,春风楼白骨案,正式结案归档。所有卷宗、证物,按流程封存。对外宣称,凶徒伏法,冤情得雪,清河重归安宁。”陆明渊的语调没有丝毫起伏,像是在宣读一份最寻常的公文。
张龙愣住了:“结……结案?大人,那童尸案……还有这金箔……”
“童尸案,乃独立新案,本官另案督办。金箔?”陆明渊的目光扫过琉璃片下那淡金色的催命符,冰封的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足以冻结灵魂的寒芒,“此乃画皮案重要旁证,已随案归档。明白了吗?”
张龙看着陆明渊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一股寒意瞬间窜遍全身。他猛地一个激灵,瞬间明白了“结案”二字背后的惊涛骇浪!这是要以退为进!用表面的尘埃落定,麻痹那藏在玉泉山庄深处的毒蛇!
“卑职明白!”张龙声音铿锵,抱拳领命,“画皮案已结,凶徒伏法,卷宗证物齐全归档!童尸案,卑职定当全力协助大人,另案严查!”他刻意加重了“齐全归档”四个字。
“很好。”陆明渊微微颔首,目光转向雷震和玲珑,“雷震,玲珑。”
“在!”两人立刻应声。
“金箔原件,清漪会以秘法封存,确保万无一失。明日卯时,你二人持我手令,以‘押送画皮案重要证物进京复核’为名,启程前往州府。记住,大张旗鼓,声势越大越好!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你们带着‘结案’的证物走了!”
雷震铜铃眼中凶光一闪:“大人!您这是要我们当幌子?引开那些狗东西的注意?”
“是明修栈道。”陆明渊纠正道,声音冰冷,“真正的金箔,会由另一路,走最隐秘的路径入京。路线、接应人,稍后我会单独告知你二人。此物关乎社稷安危,关乎多少条人命,关乎……”他顿了顿,冰封的目光扫过那半片属于父亲的残破金箔,声音里带着一种斩断金铁的决绝,“……旧日沉冤!不容有失!哪怕粉身碎骨,也要送到!”
“大人放心!”雷震低吼,拳头重重砸在自己胸口,牵动伤腿也浑不在意,“我雷震这条命,就是钉,就是盾!人在金箔在!”
“玲珑誓死护持!”玲珑小脸绷紧,脆生生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
“清漪,”陆明渊的目光最后转向沈清漪,那冰封的眼底深处,终于泄露出极淡的一丝疲惫和依赖,“金箔封存,交给你了。另外……”他微微蹙眉,手无意识地按向心口,“靖王府的‘缠丝绕’余毒,近来似乎……有所反复。心神激荡之时,尤觉滞涩隐痛。”
沈清漪立刻会意,清冷的眸子带着医者的敏锐:“大人所虑极是。靖王手段狠绝,既有‘缠丝绕’,难保不会再用其他阴诡之毒。鸨母死于‘落日沙’,郭猛暴毙之毒虽未明,但必非常物。我等身处漩涡,防不胜防。我当立刻着手,配制一种能克制多种奇毒、固本培元的解毒丸,以备不时之需。”
“固本培元……克制奇毒……”陆明渊沉吟,“可能兼顾?”
“大人忘了?”沈清漪眸光微闪,看向书案一角那个装着玉杵臼的靛蓝布包,“‘落日沙’虽为剧毒,然其性猛烈,阳中蕴阴。以毒攻毒,辅以固本培元之君臣佐使,或可配出兼具解毒、强心、护脉之效的‘百辟丹’。只是……”她秀眉微蹙,“此丹方极险,需一味‘缠丝绕’残毒为引,激其药性,方显神效。引毒入药,稍有不慎……”
“无妨!”陆明渊毫不犹豫,伸出手腕,“取引子便是。”为了应对接下来的腥风血雨,些许风险,不值一提。
“大人不可!”沈清漪断然拒绝,“引毒入药,非是直接取血。需以金针渡穴之法,引导您体内蛰伏的‘缠丝绕’余毒,聚于指尖,逼出微量即可。此过程亦需您凝神静气,配合引导。待解毒丸配制完成,您服用时,此微量引子自会激发药性,内外相合,事半功倍。”
陆明渊深深看了沈清漪一眼,看到她眼中不容置疑的医者坚持,缓缓点头:“好。依你。”
药香弥漫的偏厢。窗棂紧闭,隔绝了外界的寒风与窥探。一盏琉璃罩灯散发出柔和稳定的光芒,照亮了临时布置的药台。各种晒干的药草、研磨好的药粉分门别类地摆放着,空气中混合着黄连的苦涩、甘草的甘甜、人参的醇厚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落日沙”的奇异辛凉。
沈清漪换上了一身素净的窄袖棉袍,乌发用一根银簪利落绾起。她神情专注,眼神如同最精密的尺规,扫过面前摊开的几本古旧药典和一卷她自己绘制的毒理图谱。指尖在一味味药材的名称和特性上划过,心中飞速推演着君臣佐使、药性生克。
玲珑在一旁的小碾槽里,小心翼翼地研磨着几味需要极细粉末的药材,大气不敢出。
“小姐,”玲珑看着沈清漪紧锁的眉头,忍不住小声问,“这‘百辟丹’,真的能防住靖王那些阴毒手段吗?”
沈清漪的目光没有离开药典,声音清泠而沉稳:“世间无万全之药。此丹旨在固本强心,提升脏腑抵御毒邪之力,对‘缠丝绕’此类侵蚀心脉、缓慢发作的阴毒,当有克制之效。对‘落日沙’等猛烈剧毒,或可延缓发作,争取一线生机。然若对方动用闻所未闻的奇毒……”她顿了顿,指尖轻轻拂过药典上一味标注着“剧毒”的草药图谱,“唯有随机应变,以不变应万变。药是死的,人是活的。”
她放下药典,走到药台前,拿起那套温润的白玉杵臼。冰凉的玉质触感入手,带来一丝奇异的沉静。她先将几片干枯的、边缘卷曲的暗紫色叶片(落日沙残株提炼物)放入玉臼,用玉杵极其缓慢、均匀地研磨。动作轻柔而坚定,仿佛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暗紫色的粉末渐渐析出,带着一股淡淡的、令人心悸的辛凉。
“玲珑,取三钱上好黄连心,研细粉。”
“是。”玲珑立刻照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