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 鬼童夜哭透骨寒(1 / 2)

乱葬岗的风,永远带着一股子洗不净的腐土和血腥气,阴冷刺骨,钻透衣袍,直往骨头缝里钻。月光惨白,吝啬地洒在高低起伏的坟包和歪斜的枯树上,将这片死地映照得如同幽冥鬼域。西头那棵虬枝盘错的老槐树下,十具小小的尸骸被衙役们小心翼翼地抬放出来,在白惨惨的月光下一字排开。他们身上的粗布衣裳大多破烂不堪,沾满泥污,露出的皮肤呈现出一种死气沉沉的青灰色。

空气凝固了。只有夜风掠过枯枝发出的呜咽,和衙役们粗重的喘息声。

陆明渊站在最前方,身上只穿着素白的中衣,外头草草披了件张龙递过来的玄色旧披风。夜风卷起他披风的衣角,露出胸前那片被药汁浸透后干涸发硬的深褐色污渍,如同一个丑陋的伤疤。他脸色比月光还要惨白,嘴唇抿成一条没有血色的直线,深潭般的眼眸死死盯在那排小小的尸体上,眼底翻涌着足以焚毁一切的冰冷火焰和一种近乎窒息的沉痛。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心口未愈的毒伤和灼烫的伤痕,带来一阵阵撕裂般的剧痛和翻涌的血气。他强撑着,身形却控制不住地微微晃了一下。

一只微凉而稳定的手,无声地扶住了他的肘弯。沈清漪站在他身侧半步之后,依旧是那身素净的月白襦裙,仿佛不染尘埃。夜风吹拂着她的鬓发,露出清丽而凝重的侧脸。她一手提着藤编医箱,另一只手扶着陆明渊的手臂,指尖几枚细长的金针在袖口若隐若现。她并未言语,只是指尖微动,几道细微的凉意精准地刺入陆明渊手臂的几处穴位(如内关、神门),一股温和而坚定的力量顺着经络涌入,强行稳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形和体内翻腾的气血。

“大人,”她声音清泠,压得极低,只有陆明渊能听清,“凝神。毒伤未愈,不可妄动肝火。”

陆明渊没有回头,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扶着他手臂的那只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老仵作佝偻着背,提着昏黄的风灯,蹲在第一具小小的尸体旁。风灯摇曳的光线落在那孩子瘦削、青灰的小脸上,凝固着惊恐绝望的表情,嘴巴微微张开,仿佛在无声地呐喊。老仵作布满皱纹的手颤抖着,轻轻解开孩子破烂的裤腿。

风灯昏黄的光圈下,孩子纤细的左脚踝上,一个清晰无比、边缘焦黑的烙印,如同恶魔的印章,狰狞地烙进了所有人的眼底!

双环套锤!

铁环套着铁锤,线条粗粝,深深刻入皮肉,甚至能看到皮下被灼烫得翻卷、碳化的组织。那印记在惨白的月光和昏黄的灯光下,透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残忍和冰冷。

“嘶……”周围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倒抽冷气声。衙役们有的别过脸去,有的死死攥紧了拳头,牙关咬得咯咯作响。

老仵作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枯槁的手指颤抖着,轻轻拂过那焦黑的烙印边缘,又移到孩子同样枯瘦的右臂,小心地卷起破烂的袖子。手臂内侧,几道深可见骨的抓痕触目惊心,皮肉外翻,边缘带着挣扎时留下的撕裂痕迹。

“大人……”老仵作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浓重的哽咽,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血沫,“这些娃娃……脚踝……都有这烙印……一模一样的……双环套锤……”他顿了顿,浑浊的老眼里涌上泪水,“身上……都有挣扎的伤……指甲缝里……全是泥……还有……还有……”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把那令人窒息的话吐出来:

“看这皮肉翻卷的痕迹……还有……还有脊背、大腿内侧……这些孩子……恐怕……恐怕是……被活着的时候……剥……剥……”最后那个字,如同千斤巨石,死死压在他喉头,怎么也吐不完整。他颓然地垂下头,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

“活剥?!”一个年轻的衙役失声叫了出来,随即死死捂住自己的嘴,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弯下腰剧烈地干呕起来。

“轰!”

一股狂暴凶戾的气息如同火山爆发般冲天而起!雷震双目瞬间赤红如血,额角、脖颈的青筋根根暴凸,如同盘踞的毒蛇!他喉咙里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野兽般的咆哮:

“我操他祖宗十八代!!”吼声震得老槐树的枯枝簌簌发抖!

伴随着这声撕裂夜空的怒吼,他那只裹着厚厚布条、尚未痊愈的伤腿,带着千钧之力,狠狠踹在身旁那棵虬结扭曲的老槐树树干上!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爆响!碗口粗的老树皮应声而裂,木屑纷飞!整棵老槐树剧烈地摇晃起来,枯枝败叶如同暴雨般簌簌落下。雷震兀自不解恨,沙包大的拳头带着呼啸的风声,一拳接一拳,疯狂地砸在裂开的树干上!

“畜生!畜生!连孩子都不放过!老子要把军械坊那帮杂碎!一刀!一刀!活剐了!”每一拳都伴随着一声暴怒的嘶吼,木屑混着鲜血从他拳头上飞溅出来,他却浑然不觉,如同疯魔。

“雷震!”陆明渊的声音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骤然劈开这狂暴的嘶吼。他猛地甩开沈清漪的搀扶,一步踏前,尽管身形依旧不稳,但那股久居上位、裹挟着无边怒火的威压如同实质般扩散开来,“冷静!砸烂一棵树,能救回这些孩子吗?!”

雷震狂怒的动作猛地一滞,血红的眼睛转向陆明渊,胸膛剧烈起伏,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拳头上的血混着木屑滴落在腐土上。他看着陆明渊苍白如纸却坚毅如磐石的脸,看着他那双燃烧着同样怒火却强行压抑的深眸,那股狂暴的戾气终于被强行压了下去,化作一声痛苦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吼。

陆明渊不再看他,目光重新落回那排小小的尸体上,声音沉冷得如同万载寒冰,每一个字都带着刻骨的恨意和不容置疑的命令:

“张龙!赵虎!”

“在!”两人立刻上前,脸色同样铁青。

“即刻起,乱葬岗方圆三里,全面封锁!许进不许出!所有出入痕迹,哪怕是野狗刨的坑,都给本官仔细勘察!发现任何可疑之物,即刻来报!”

“是!大人!”两人抱拳领命,立刻带着一队衙役散开。

“王仵作!”陆明渊看向依旧蹲在地上颤抖的老仵作。

“老…老朽在……”老仵作抬起泪眼模糊的脸。

“仔细勘验每一具尸体!烙印形成时间、生前挣扎痕迹、致命伤、指甲缝残留物、胃内容物……所有细节,一丝一毫不得遗漏!天亮之前,本官要看到详细的尸格单!”

“是…是,大人!老朽拼了这把老骨头……”老仵作抹了把眼泪,重重点头。

“其余人等,”陆明渊的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衙役,“保持警戒!这地方,邪性!”

他最后三个字,带着一种穿透骨髓的寒意。夜风吹过乱葬岗的坟包,发出呜呜咽咽的声响,仿佛无数冤魂在暗中哭泣。惨白的月光下,那排小小的尸体静静地躺着,脚踝上狰狞的烙印无声地控诉着令人发指的罪恶。空气沉重得几乎令人窒息。

陆明渊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带着腐臭的空气刺得他肺部生疼,一股腥甜再次涌上喉头。他强行压下,目光转向身侧的沈清漪,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依赖:“清漪……”

“大人放心。”沈清漪立刻会意,她清冷的眸子扫过那排小小的尸体,眼底深处是同样浓重的悲悯与愤怒,但声音却异常稳定,“我在此协助王仵作。定会仔细查验,找出所有可能的线索,尤其是……他们生前是否被喂食过特殊药物,或是体内残留的毒物痕迹。”她特别强调了毒物痕迹,目光与陆明渊交汇,两人都想到了王府宴上的“缠丝绕”和鸨母被灭口的“落日沙”。

陆明渊微微颔首,紧抿的唇角泄露出一丝极淡的感激。他不再多言,强忍着眩晕和剧痛,转身,在雷震和几个衙役的护卫下,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湿滑的腐土,朝着停在不远处的马车走去。他必须立刻赶回县衙,主持全局,调集人手,应对这突如其来的、更加血腥黑暗的漩涡。每一步,都沉重得如同灌了铅。夜风吹起他玄色的披风,露出素白中衣上那片深褐的污渍,在惨淡的月光下,如同一个无声的烙印。

县衙后宅的卷宗室,烛火通明。厚重的青砖墙隔绝了外界的寒风,却隔绝不了那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与深入骨髓的寒意。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灯油燃烧的呛人味道和纸张、墨锭的陈腐气息。

陆明渊换下了那件沾满药渍的中衣,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素白棉袍,外面罩着那件玄色旧披风,依旧掩不住他脸色的惨白和眉宇间浓重的疲惫。他坐在宽大的书案后,面前摊开着刚刚由书吏初步整理、墨迹尚未干透的《春风楼白骨案结案卷宗》。厚厚的一沓纸,记录着冰窖皮俑、金铃死士、鸨母暗账、靖王密令……每一个字都浸透着阴谋与血腥。

然而此刻,陆明渊的视线却并未落在卷宗上。他手中握着一支紫毫笔,笔尖饱蘸浓墨,悬停在铺开的宣纸上空,久久未曾落下。他的目光有些失焦,深潭般的眼底翻涌着乱葬岗那排小小的尸体、老仵作哽咽的话语、雷震砸裂树干的疯狂……还有脚踝上那狰狞的“双环套锤”烙印!

那烙印,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与冰窖暗门上的徽记、蜡丸里的记录、舆图上的暗记……瞬间串联成一条冰冷刺骨、沾满孩童鲜血的锁链!军械坊!靖王!这两个名字在他脑海中疯狂盘旋,带着滔天的恨意和一种即将破笼而出的杀机!

笔尖的墨汁,承受不住这长久的悬停,终于不堪重负,滴落下来!

“嗒!”

浓黑的一点墨,如同一个丑陋的伤疤,瞬间在洁白的宣纸上晕染开一大片污迹,像极了乱葬岗腐土中渗出的、孩童的血。

陆明渊猛地回神,看着那团污墨,眉头紧锁,染血的指尖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就在这时——

“呜…呜呜……”

一阵极其微弱、飘忽、仿佛从地底深处钻出来的呜咽声,若有若无地飘了进来。

卷宗室里守着的两个书吏茫然地抬起头,侧耳倾听。

陆明渊握笔的手猛地一紧!深潭般的眼眸瞬间锐利如鹰隼,倏地转向紧闭的雕花木窗!那声音……太近了!近得仿佛就在窗外!

呜咽声陡然拔高,变得清晰、尖锐,带着一种非人的凄厉和怨毒,穿透厚重的窗纸,直刺耳膜!那分明是一个孩童的声音,用着唱童谣的调子,却字字泣血,句句含冤:

“娘亲……娘亲剥我皮……做鼓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