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如眉拜师背方歌(1 / 2)

卧牛山鬼见愁垭口的血腥气仿佛隔着数百里,依旧能渗入清河县衙后宅这间弥漫着药味与死亡阴影的卧房。烛火昏黄,光影在陆明渊沉睡的脸上跳动。他的呼吸依旧悠长而微弱,如同冰面下艰难流淌的暗流,被九根金针强行锁在岌岌可危的平衡点上。灰败的脸色在摇曳的光线下显得愈发透明,紧锁的眉头如同刻入骨血的印记,无声诉说着体内“缠丝绕”那跗骨之蛆般的阴毒侵蚀。七日之限,已过去两日,每一刻都如同在刀尖上行走。

沈清漪坐在榻边矮凳上,如同化作了守护石像。月白的衣袍沾着点点暗红的血渍,那是陆明渊毒发时喷溅的痕迹。她清丽的脸上只剩下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和深重的疲惫,眼下浓重的青影如同墨染。三指始终搭在陆明渊冰冷的手腕上,感受着那被金针强行禁锢、却依旧顽强搏动的脉搏。玲珑蜷缩在脚踏边,强撑着精神,时不时更换陆明渊额上的冷帕,大眼睛里盛满了血丝和化不开的忧虑。

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琥珀,只有烛火燃烧时偶尔发出的细微噼啪声,以及陆明渊那微弱却牵动人心的呼吸声。

突然,卧房那扇紧闭的雕花木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隙。一个身影在门外踌躇了片刻,终于还是小心翼翼地挤了进来。

是柳如眉。

她今日的打扮与往日的娇艳明媚判若两人。一身素净的藕荷色衣裙,洗去了所有脂粉,素面朝天,甚至显得有些憔悴。发髻也只是简单挽起,簪着一支朴素的银簪子。往日那双总是盛着骄纵或妒火的杏眼,此刻红肿未消,眼神复杂地交织着惊惶、后怕、一丝难以言喻的委屈,以及…一种近乎卑微的渴望。她手里捧着一本厚厚的、书页泛黄的线装书,正是医家圣典《千金方》。书页边缘被她的手指捏得有些发皱。

她的出现,打破了卧房内死水般的寂静。玲珑警惕地抬起头,大眼睛里瞬间充满了戒备和不耐烦。沈清漪没有回头,依旧维持着那个守护的姿势,仿佛她的到来只是一阵无关紧要的风。

柳如眉的目光飞快地扫过榻上沉睡不醒、气息奄奄的陆明渊,又落在沈清漪那清冷孤绝的背影上。看到陆明渊灰败的脸色,她眼中瞬间又涌上一层水雾,但被她强行压了下去。她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捧着那本《千金方》,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走到沈清漪身后三步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

“沈…沈姐姐…”柳如眉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放低的、小心翼翼的试探,全然没了往日的娇蛮,甚至有些发颤,“我…我…”

沈清漪依旧没有回头,也没有应声。她的全部心神,似乎都系在指下那微弱的脉搏上。

柳如眉咬了咬下唇,捧着书的手紧了紧,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一丝强装出来的镇定:“我…我知道我以前…任性妄为,闯了不少祸…给陆哥哥…给县衙添了很多麻烦…”她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陆明渊,声音里带上了真切的哽咽,“看到陆哥哥现在这样…我…我心里难受极了!我恨我自己没用!什么都帮不上!只能干看着着急…”

玲珑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撇了撇嘴,小声嘀咕:“添乱的时候可没见这么‘没用’…”

柳如眉似乎没听见玲珑的嘀咕,或者说,她此刻的注意力完全不在玲珑身上。她捧着那本《千金方》,如同捧着一件神圣的祭品,往前又挪了一小步,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急切:“沈姐姐!我知道你是京城第一神医!医术通神!我…我想跟你学医!我想…我想救陆哥哥!我想…我想帮上忙!再也不要像以前那样…只会添乱…只会炸炉…只会扎错针…”说到最后,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充满了自我厌弃的懊悔。

卧房内一片寂静。只有柳如眉带着哽咽的尾音在空气中微微回荡。

沈清漪终于缓缓抬起了眼帘。她没有回头,只是微微侧首,清冷的眸光如同冰泉,淡淡地扫过柳如眉捧在胸前的《千金方》,又落回陆明渊沉睡的脸上,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学医?”

“是!学医!”柳如眉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急切地点头,将那本《千金方》又往前递了递,“我…我这些天闭门不出,一直在苦读这本《千金方》!我…我已经能背下‘十八反歌’了!真的!不信…不信我背给你听!”

她不等沈清漪回应,仿佛急于证明自己,也仿佛是为了驱散心头的恐惧和尴尬,立刻清了清嗓子,用一种刻意拔高却依旧带着颤音的腔调,开始背诵:

“本草明言十八反,半蒌贝蔹芨攻乌!藻戟遂芫俱战草!诸参辛芍叛藜芦!”

她背得很快,字句清晰,带着一种强行压抑的紧张。背完最后一句“诸参辛芍叛藜芦”,她像是完成了一项艰巨的任务,长长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一丝期待又忐忑的神情,望向沈清漪的背影:“沈姐姐…你看…我背的对吗?我…我真的有在用心学的!我…”

她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沈清漪缓缓转过了身。

烛光映照下,沈清漪清丽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唯有一双眸子清澈见底,如同寒潭映月,平静地注视着柳如眉。那目光并不锐利,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穿透力,让柳如眉瞬间觉得无所遁形,仿佛自己所有的小心思都被看穿,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藻戟遂芫俱战草?”沈清漪的声音清泠响起,如同冰珠落入玉盘,字字清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柳小姐,你背错了。”

“背…背错了?”柳如眉脸上的期待瞬间凝固,血色褪尽,只剩下煞白,“不…不可能!我明明背了好多遍!是‘藻戟遂芫俱战草’!甘草的草!”

“是‘藻戟遂芫俱战草’。”沈清漪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纠正,“此‘草’,非甘草之‘草’,乃‘甘草’二字的代指。全句意为:海藻、大戟、甘遂、芫花,四味药皆反甘草。而你方才所背‘俱战草’,若按字面,岂非成了与‘草’作战?此乃初学医者最易混淆之处。”

柳如眉如遭雷击,捧着《千金方》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书页哗哗作响。她脸上那强装的镇定和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在这轻描淡写却精准无误的指正下,瞬间崩塌!羞愧、难堪、还有一丝被戳穿的恼羞成怒,如同毒藤般缠绕上来,让她几乎站立不稳。

“我…我…”她嘴唇哆嗦着,想辩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冷汗顺着她的额角滑落。

沈清漪的目光掠过她煞白的脸,掠过她手中那本被捏皱的书,最终落在她那双依旧残留着惊惶和迷茫的眼睛深处。她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看透世情的清冷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学医一道,首重修心。心浮气躁,急功近利,则眼不明,手不稳,方难辨,药难精。一剂之差,可救人,亦可杀人于无形。柳小姐心系陆大人安危,清漪感念。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