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暖阳,如同融化的金液,毫无保留地泼洒在清河县广袤的土地上。黑石村外,曾经被死亡阴影笼罩的田野,此刻焕发出劫后余生的蓬勃生机。新翻的泥土黝黑湿润,散发着清新的土腥气。一行行整齐的田垄间,嫩绿的麦苗已顽强地钻出地面,在微风中舒展着柔弱的叶片,如同铺开了一层充满希望的翠绿地毯。田埂上,几株野菊开得正盛,金黄的花朵点缀其间,为这新生的画卷增添了几分鲜活的亮色。
“嘿!老张头!你这麦垄耙得够直的!比尺子量出来的还规矩!”雷震那标志性的大嗓门在田埂上炸响,带着劫难之后的爽朗。他换下了那身紧绷的六品武官常服,只穿着县衙捕快的玄色劲装,袖口裤腿都高高挽起,露出古铜色、肌肉虬结的结实臂膀和小腿。他肩上扛着一柄崭新的锄头,锄刃在阳光下闪着寒光,正大步流星地沿着田埂巡视,铜铃大眼扫视着田间忙碌的景象,满是欣慰。
被他叫住的张老汉直起腰,抹了把额头的汗,布满皱纹的脸上绽开朴实的笑容:“雷校尉!您又亲自来巡田了?托您和陆大人的福!县衙发的种子好!发的耕牛壮实!这麦苗…瞧着就喜人!来年开春,定是个好收成!”老汉的声音洪亮,充满了对未来的笃信。
不远处,几个半大的孩子追逐嬉闹着跑过田埂,清脆的笑声在田野间回荡。村口那几株被大火烧得焦黑的老槐树下,几个老人正坐在新扎的草墩子上晒太阳,眯着眼看着田间劳作的景象,脸上是久违的平和与满足。袅袅的炊烟从重新修补好的茅屋顶上升起,在湛蓝的天幕下画出柔和的曲线,空气中飘散着柴火饭特有的、令人心安的气息。
“那是!有陆大人坐镇,有沈姑娘妙手回春,咱们清河县,什么坎儿过不去?”雷震豪气地一挥手,随即又压低了些声音,对着旁边一个正在弯腰查看麦苗长势的年轻衙役道,“周铁柱,让你小子盯着的西边那几家…都按时熏艾草了没?水缸里的水,都按沈姑娘吩咐,隔天投药灰了?”
周铁柱立刻挺直腰板,压低声音回道:“雷头儿放心!俺亲自盯着呢!那几家都是当初病得最重的,现在好利索了,可不敢马虎!今儿一早刚熏过,药味还没散呢!水缸也投了灰,看着清亮得很!就是…”他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就是那药灰味儿有点冲…王寡妇家的小崽子嫌熏得慌,哭闹了两回…”
“哭闹?”雷震铜铃眼一瞪,随即又想到什么,咧嘴一笑,蒲扇般的大手用力拍了拍周铁柱的肩膀,差点把他拍个趔趄,“哭闹算个球!总比再得那要命的蛊病强!你告诉那小崽子,再闹腾,俺就让沈姑娘给他扎一针!保管他立马老实!”他故意说得很大声,引得旁边几个劳作的村民都笑了起来。
“雷莽夫!你又吓唬小孩子!”一个清脆娇嗔的声音从旁边传来。玲珑挎着个盖着蓝花布的竹篮,脚步轻快地沿着田埂走来。她今天穿了身水粉色的夹袄,衬得小脸愈发娇俏,阳光洒在她身上,如同镀了一层金边。她走到雷震面前,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随即掀开竹篮上的布,“喏,小姐让我给乡亲们送些刚蒸好的枣泥山药糕,益气补身的!还有,”她从篮子里又拿出一个油纸包,塞到雷震手里,故意板着小脸,“这是你的!小姐说了,你巡田辛苦,特意给你多加了蜂蜜!”
雷震看着手里还温热的油纸包,又看看玲珑那副“我才不是特意给你”的傲娇小表情,黝黑的脸膛上顿时乐开了花,嘴咧得能看到后槽牙:“嘿嘿…多谢沈姑娘!也…也辛苦玲珑姑娘了!”他手忙脚乱地想把油纸包往怀里揣,却忘了自己袖口裤腿都挽着,差点掉地上,惹得玲珑又气又笑。
“莽夫!连个吃的都拿不稳!”玲珑嘴上嫌弃,却下意识伸手帮他扶了一下。指尖不经意间触碰到雷震滚烫粗糙的手背,两人都像被烫到似的飞快缩回手。玲珑脸上飞起两朵红云,扭过头去,假装看田里的麦苗。雷震则挠着后脑勺,嘿嘿傻笑,铜铃大眼里的光比太阳还亮,偷偷瞄着玲珑被阳光照得近乎透明的粉嫩耳垂。
“玲珑姑娘,沈神医真是活菩萨啊!”张老汉感激地接过玲珑递来的糕点,眼眶有些湿润,“不仅救了我们这些老骨头的命,还惦记着给我们送吃的…这麦苗长势好,也多亏了县衙发的新种子,还有陆大人派来的耕牛…这日子…总算又看到盼头了!”旁边几个村民也纷纷附和,对陆明渊和沈清漪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玲珑听着村民们的赞誉,心里也暖暖的,刚才那点小羞涩也淡了,脆声道:“大家安心过日子!陆大人说了,防疫的事儿一点不能松!只要大家齐心,按规矩来,咱们清河县,往后只会越来越好!”
黑石村临时医棚区。
往日里弥漫的浓重药味和病患呻吟已被一种忙碌而有序的气氛取代。几顶油布棚子依旧立着,但里面躺着的病患已寥寥无几,大多换成了前来复诊和领取防疫药包的村民。
最大的主医棚内,沈清漪正为一个刚拆了手臂夹板的中年汉子仔细检查。她依旧是一身素净的月白衣裙,神情专注,指尖轻柔地按压着汉子愈合的骨伤处,询问着感觉。
“沈姑娘,您真是神了!”汉子活动着恢复自如的手臂,激动得声音都发颤,“这胳膊,当初被落石砸得,骨头都戳出来了…俺以为…以为这辈子都废了!没想到…没想到您几副膏药,几根金针下去…这…这又能抡锄头了!”他眼中含着泪花,感激之情无以言表。
“骨伤愈合良好,经络也通畅了。”沈清漪收回手,露出温和的笑意,“但近三月内,重活还是要量力而行,每日用药酒揉搓一刻钟,不可懈怠。这是新配的药包,回去按时煎服,固本培元。”她将一包配好的药递给汉子,又细细叮嘱了用法。
“哎!哎!俺记住了!多谢沈神医!多谢!”汉子千恩万谢地捧着药包走了。
沈清漪轻轻舒了口气,揉了揉有些酸涩的手腕。连续的问诊,对她尚未完全复原的精力也是不小的负担。她抬眼望向棚外,冬日暖阳下,村民们排队领取药包、互相寒暄的景象,让她清冷的眼底也染上了一丝暖意。清河,正在这片血火洗礼后的土地上,顽强地重生。
就在这时,一个略显踟蹰的身影出现在医棚门口。是柳如眉。她今日穿了一身藕荷色的细棉布裙,脸上未施脂粉,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小巧精致的靛蓝色锦囊。她看到沈清漪,脚步顿了一下,眼神有些躲闪,脸颊也微微泛红。
棚内其他郎中和药童都认得这位柳家大小姐,目光有些好奇地投过来。柳如眉感受到众人的注视,更加局促不安,手指用力绞着锦囊的丝绦。
沈清漪的目光平静地落在她身上,没有催促,也没有刻意亲近,只是微微颔首示意她可以进来。
柳如眉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低着头快步走到沈清漪的诊桌前。她不敢看沈清漪的眼睛,只是将那个靛蓝色的锦囊轻轻放在桌上,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明显的紧张和别扭:
“沈…沈姑娘…这…这是我…我学着做的…驱虫香囊…”她顿了顿,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从喉咙里挤出后面的话,“里面…里面是艾草、菖蒲、薄荷…还有一点点白芷…配…配方…是…是照着您上次在讲堂上说的…绝…绝对没有加那些乱七八糟的‘开光’香料…我…我让我家药铺的老掌柜看过的…他…他说没问题…”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头也越埋越低,耳根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
她鼓起勇气,飞快地抬眼看了沈清漪一眼,又迅速垂下,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和释然:
“以前…对…对不住了…这香囊…送…送给您…还有…还有医馆的各位…驱驱虫…也…也算是我…我的一点心意…”
说完,她像是完成了什么重大的使命,猛地一鞠躬,转身就想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