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灰烬成像
浓重的血腥味、皮肉烧焦的恶臭和刺鼻的臭氧味混杂在一起,沉甸甸地淤塞在铅合金构成的狭窄空间里,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凝固的淤泥。幽蓝的应急灯光线冰冷地切割着这片混乱,勾勒出令人心悸的轮廓:陈克非像一具被遗弃的破布娃娃瘫在血泊中,灰败的脸上毫无生气,只有胸膛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吊着一口气;陈欣蜷缩在几步之外,那双刚刚睁开的眼睛里,是林见远从未见过的、如同初雪般干净却令人心碎的茫然;张川半跪在陈欣身边,手指搭着她的腕脉,眉头锁得死紧,眼神锐利得能穿透铅板,扫视着墙壁上已经熄灭、但余温尚存的光幕接口;那个被捆成粽子的替身,则像一滩烂泥瘫在角落,惊恐地瞪着眼前地狱般的景象,瑟瑟发抖。
林见远半跪在陈克非身边,手指下陈克非颈动脉的搏动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每一次微不可察的跳动都揪着他的心。记者的本能被眼前惨烈的现实冲击得摇摇欲坠,但更深层的东西在翻涌——一种混杂着恐惧、愤怒和必须做点什么的焦灼。他强迫自己抬起头,目光掠过陈克非肩头那个触目惊心的、焦黑冒烟的血洞,看向张川。
“他…怎么样?”林见远的声音干涩嘶哑,喉咙里像是堵了砂纸。
张川的目光从陈欣腕上抬起,投向陈克非,那眼神沉重得像灌了铅。“失血过多,脏器冲击,神经过载…还有那东西在他身体里烧起来的内部损伤。”他指了指陈克非焦黑的肩窝,“现在就是个活体炸弹,不知道那堆烧熔的金属枝杈什么时候会彻底失衡。得尽快送出去,专业医疗设备,强效稳定剂,或许…还有一线机会。”他的声音里没有多少侥幸,只有冰冷的评估。
一线机会。林见远的心沉得更深了。他看向陈欣,她正茫然地转动着眼珠,目光扫过墙壁上凝固的暗红血迹,扫过角落惊恐的替身,最后又落回到陈克非身上,眼神依旧纯净得像一张白纸。
“她呢?”林见远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仿佛怕惊飞了什么。
“生理体征在缓慢恢复,脑波…极度混乱。”张川眉头拧得更紧,“没有结构性损伤迹象,更像是…海啸过后的废墟。核心记忆区,尤其是近期的、高情绪关联的部分,被彻底冲垮了。自我认知、社会关系、关键事件…一片空白。”他顿了顿,补充道,“那个强行注入的、同源的生物电信号干扰,像一颗炸弹在她意识里爆开。虽然中断了传输舱的锚定,但也摧毁了堤坝。现在,洪水退去,只剩下淤泥。”
一片空白。林见远咀嚼着这四个字,目光落在陈欣苍白茫然的脸上。那个在编辑部雷厉风行、私下里会对他露出促狭笑容的陈欣,那个在无数个加班的深夜和他分享一杯热咖啡的陈欣…就这样消失了?被那该死的意识传输和一场绝望的自毁式干扰,冲刷得干干净净?一股冰冷的愤怒和尖锐的痛楚刺穿了他紧绷的神经,让他几乎窒息。
“信号屏蔽层…”张川的声音打破了死寂,他看向地上那枚染血的金属片——上面“欣深”两个血字,在幽蓝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目。“她最后刻下的这个,绝不仅仅是执念。这是她在意识被彻底淹没前,用尽最后力气留下的…路标。指向性坐标。一个对抗干扰的锚点信息。”他捡起金属片,指腹摩挲着冰冷的金属边缘,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墙壁、地板,最终停留在角落里那台之前显示倒计时的光幕设备上。它虽然黑屏了,但外壳一角有个不起眼的接口。“我们需要核心数据。那个传输舱的原始设计图,生物锁的底层协议,意识锚定的算法逻辑…只有找到这些,才有可能在意识的废墟里,找到重建的蓝图。”
他大步走到那台光幕设备旁,蹲下身,手指在冰冷的金属外壳上快速敲击、摸索,寻找着可能的物理接口或隐藏开关。记者追踪线索的本能瞬间压倒了林见远心头的混乱。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从陈克非身边站起,强压下喉咙口的腥甜和身体的疲惫。他走到张川旁边,也蹲了下来,目光锐利地审视着设备外壳。
“物理破坏太冒险,过载爆炸或者辐射泄露,我们和陈欣都跑不了。”张川头也不抬,手指停在一个凹陷处,用力一抠,一小块伪装成散热孔的盖板弹开,露出板肯定烧了。需要…替代方案。”他的目光投向林见远随身携带的背包。
林见远立刻明白了。他迅速拉开自己的背包,从里面拿出一个用高强度防震材料包裹的黑色仪器。这是他吃饭的家伙——便携式多光谱辐射扫描成像仪。原本是为了在污染区进行安全调查准备的,能穿透一定厚度的非金属障碍物,进行成分分析和结构成像。
“这个行不行?”林见远快速拆开包裹,仪器外壳是冰冷的工程塑料,沉甸甸的。他熟练地开机,屏幕亮起幽幽的绿光,自检程序快速跑过。“穿透铅合金墙…有点悬,但这设备功率不小,可以试试高能模式,聚焦扫描特定区域。或许能绕过烧毁的主控板,直接对下方铅屏蔽层里的存储核心进行物理层面的‘透视’和结构读取。”
张川眼中闪过一丝赞许的光芒,但立刻被凝重取代。“高能模式?辐射泄漏风险呢?还有,这玩意儿的能量波动,会不会再次刺激到金属?”他看向血泊中的陈克非,又担忧地瞥了一眼依旧茫然无措的陈欣。
“顾不了那么多了!”林见远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凶狠,“陈克非在等死!陈欣的记忆在流失!周永坤还在逍遥法外!这是唯一能快速拿到核心数据的办法!”他指着扫描仪屏幕上一个快速变化的能量读数,“我调低聚焦范围,只针对设备下方小区域,尽量避开陈克非和陈欣的方向。风险…我们扛着!”
张川盯着林见远眼中燃烧的火焰,那里面混合着记者的执着和对同伴的孤勇。他沉默了两秒,最终重重地点了下头:“干!我来护住陈欣。你动作快,精确,拿我们要的东西!”他不再犹豫,迅速移动到陈欣身边,将她半扶起来,用自己的身体尽可能挡在她和扫描仪之间,同时警惕地盯着陈克非的方向。
林见远不再废话。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颤抖的双手稳定下来。手指在扫描仪冰冷的触控屏上飞快滑动、点选,调出高级设置菜单。他关闭了广域扫描模式,将功率输出小心翼翼地推高到黄色警戒区边缘,然后将聚焦区域设定为一个极其狭窄的锥形束,精确指向光幕设备下方那片冰冷、厚重的铅合金地板——按照替身之前的供述,传输舱的核心处理器“银盒子”就藏在那铅层下的高密度金属结构和可能的能量特征。
嗡——
扫描仪发出一阵低沉的、持续的蜂鸣,顶部的发射口亮起一道肉眼几乎无法直视的、凝聚成束的幽蓝色光芒,精准地打在那片铅合金地板上。光芒接触金属的瞬间,发出细微的“滋滋”声,空气中弥漫开一股更浓的金属加热后的焦糊味。
林见远全神贯注地盯着屏幕。屏幕上不再是简单的波形图,复杂的伪彩色成像界面正在艰难地构建。代表铅的厚重暗红色区域占据了大部分画面,像一团化不开的浓雾。他紧抿着嘴唇,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手指悬在调节旋钮上,随时准备微调聚焦深度和能量强度。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每一秒都伴随着扫描仪低沉的嗡鸣和角落里替身压抑的抽泣,以及陈欣偶尔发出的、充满困惑的细微呻吟。林见远的心跳在胸腔里沉重地擂动,汗水滑进他的眼睛,带来一阵刺痛,但他不敢眨眼。
突然!
屏幕中央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铅红“浓雾”深处,出现了一抹极其微弱、但异常坚韧的亮蓝色轮廓!它像一颗被深埋地底的蓝宝石,顽强地穿透层层阻碍,在成像界面上倔强地闪烁着!林见远瞳孔猛地一缩!就是这个!高密度、高能量反应的金属核心!
他屏住呼吸,手指小心翼翼地微调着旋钮,将聚焦束的能量再提高一丝丝,穿透力加强。屏幕上的蓝色轮廓开始变得更加清晰,边缘锐利起来,勾勒出一个扁平的、约莫两个烟盒大小的长方体结构——正是替身描述的“银盒子”!它被严丝合缝地包裹在厚厚的铅层之中,几条纤细的亮黄色能量管线如同血管般从它内部延伸出来,连接到更深处一片更庞大、更复杂的结构上,那应该就是传输舱的主体。
“找到了!核心处理器!”林见远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有些嘶哑地喊道。
张川立刻凑了过来,锐利的目光紧紧锁定屏幕上的蓝色方块。“好!继续!结构细节!重点看它的防护层连接点,能量管线走向,还有…有没有明显的生物识别接口特征!”
林见远点点头,手指在触控屏上快速切换成像模式。从物质成分分析切换到高分辨率结构透视。屏幕上的图像开始分层剥离,铅层的厚重感逐渐淡化,核心的“银盒子”及其延伸的能量管线变得更加清晰立体。林见远将焦点死死锁定在那个蓝色方块上,不断放大、再放大。
随着分辨率提升,盒体表面的细节开始显现。不再是光滑一片,上面布满了极其细微、如同电路板走线般复杂的凹槽纹路。这些纹路以一种看似无序、却又隐隐透着某种规律的方式交织盘绕。林见远的记者大脑飞速运转,捕捉着这些纹路的特征。它们…不像现代电子设备的规整电路,反而带着一种古老、神秘、甚至有些狰狞的韵味。
“等等…”林见远喃喃自语,眉头紧锁。他下意识地调出了扫描仪内置的一个简易图像比对数据库,手指飞快滑动。他记得!他绝对在某个地方见过类似的纹路!是卷宗照片?是博物馆的拓片?还是…苏晚那个金属脊椎上残留的诡异符号?
屏幕上弹出一个对比结果窗口。林见远的手指瞬间僵住!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数据库里调出的,是一张来自第一卷城中村纵火案现场的证物照片——那堵被烧得焦黑的承重墙上,用某种耐高温颜料绘制的、残缺不全的诡异图腾!一只三足的怪鸟,第三只脚扭曲如蛇尾!
而此刻,屏幕上被放大的“银盒子”表面纹路,其核心区域的构图、线条的扭曲转折,尤其是那蛇尾般盘旋的收束点,与照片上那焦黑墙壁上的三足鸟图腾——如出一辙!或者说,是那个古老图腾的某种极度精密的微缩科技版本!
一股寒意顺着林见远的脊椎猛地窜了上来!周永坤!这个疯子!他不仅窃取、扭曲了释比的传承,更是将这种古老邪恶的象征符号,直接蚀刻在了他罪恶科技的核心处理器上!这绝非偶然的装饰!这图腾本身,很可能就是某种权限识别系统或者能量引导阵列的一部分!
“张工!你看!”林见远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指着屏幕上那清晰放大的、与三足鸟图腾高度吻合的纹路核心,“盒子表面!这纹路…是那个三足鸟!纵火案现场墙上的图腾!”
张川的瞳孔骤然收缩!他死死盯着屏幕,脸色瞬间变得无比凝重,甚至带上了一丝震惊。“三足金乌…变异蛇尾…他居然把它蚀刻在生物锁核心上?!”他猛地抬头,目光如电般射向角落里瑟瑟发抖的替身,“这图腾!在你们教派里,除了象征意义,还有什么具体的功能?!说!和这核心权限有没有关联?!”
替身被张川眼中那几乎要化为实质的煞气吓得魂飞魄散,牙齿咯咯作响:“不…不知道啊!坤爷…周永坤他…他从来不跟我们说这些核心的东西!图腾…图腾就是圣徽…供奉用的…啊!对了!”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语无伦次地喊道,“我…我见过一次!坤爷启动最高权限的时候…不是只按掌纹看眼睛…他…他好像还用手指…用手指在那个盒子上…沿着那个鸟的纹路…画了一遍!很…很快!像…像画符一样!”
用手指沿着纹路画一遍?像画符?!
林见远和张川对视一眼,瞬间明白了!生物特征(掌纹、视网膜)是第一重锁!而这图腾纹路本身,就是第二重、更隐秘的“密钥”路径!需要特定的人,以特定的顺序和轨迹去“激活”!
“激活路径…解锁密钥…”张川喃喃自语,眼神锐利如刀,再次聚焦在屏幕上那放大的图腾纹路上。他大脑飞速运转,结合着所知的释比秘术和现代生物识别技术。“这纹路看似无序,但核心能量节点…这里,这里,还有蛇尾的末端…如果按照祭祀仪轨中‘引火归巢’的路线…”
林见远也死死盯着那复杂的纹路,记者的观察力和图形记忆能力被激发到极致。他努力回忆着纵火案现场照片上那个图腾的每一个细节,残缺的部分在脑海中飞速补全,与屏幕上精密蚀刻的纹路相互印证、重叠。
就在两人全神贯注于屏幕上那决定生死的图腾密钥时——
“呃…好吵…”一声微弱而茫然的呢喃从旁边传来。
是陈欣!
林见远和张川猛地扭头看去。只见陈欣不知何时微微侧过了头,那双空洞茫然的眼睛,正无意识地、直勾勾地望向林见远手中扫描仪屏幕的方向!屏幕上,那幽蓝光芒勾勒出的三足鸟图腾纹路,正清晰地映在她失去焦距的瞳孔里!
她的眉心极其轻微地蹙了一下,仿佛被什么东西刺痛了。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似乎在重复着某个模糊的音节。
林见远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一个近乎荒谬却又带着一丝微弱希望的念头闪电般划过脑海!陈欣最后刻下的血字坐标…她失忆前拼命对抗的干扰…这核心图腾纹路…难道在意识深处,她还保留着对这邪恶图腾的…某种本能的、应激性的记忆片段?!
“陈欣?”林见远的声音放得极轻,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像怕惊扰了易碎的梦境,“你…看得到吗?那个…图案?”
陈欣没有任何回应,眼神依旧空洞,仿佛只是被屏幕的光亮吸引。但她的眉头,却在那图腾纹路核心蛇尾盘旋的位置,又一次极其细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蹙紧了一瞬!
这一瞬,被林见远和张川同时捕捉到了!
张川眼中精光爆射!“应激反应!深层意识碎片对特定符号的残留记忆!”他立刻看向林见远,“扫描仪!快!把图腾纹路单独提取出来!最大化!动态显示!模拟那个‘画符’的能量流动路径!刺激她!看能不能唤醒关联记忆!”
林见远没有丝毫犹豫。手指在触控屏上疾风般操作!屏幕上其他干扰信息瞬间被滤除,只剩下那精密蚀刻的三足鸟图腾纹路,被放大到占据了整个屏幕,线条散发着幽幽的蓝光。他启动了路径模拟程序,一个微小的、代表“激活能量”的白色光点,出现在图腾的鸟喙尖端!
“看着它,陈欣!”林见远的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紧张和期待,“跟着它走!”
白色的光点,沿着图腾纹路那古老而诡异的轨迹,开始缓缓移动。它划过象征太阳的圆轮,掠过扭曲的三足,蜿蜒盘旋,向着那狰狞蛇尾的末端流去…
光点每移动到一个关键节点,屏幕上的线条就会微微亮起,如同被注入了生命力。林见远和张川屏住呼吸,目光死死锁定陈欣的脸。
光点划过鸟身…陈欣毫无反应。
光点掠过第一只足…依旧茫然。
光点触碰第二只足…她的睫毛似乎颤动了一下?
光点进入扭曲的第三足,沿着那蛇尾般的纹路盘旋…
就在光点即将抵达蛇尾最尖锐、最内旋的末端时——
“啊——!!!”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叫,不是来自陈欣,而是来自角落里那个被捆着的替身!
他像是看到了世间最恐怖的景象,眼球暴凸,死死盯着陈欣的方向,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身体疯狂地扭动挣扎,仿佛想把自己缩进墙壁里!
“不…不要!别画完!别激活!它会…它会…啊!!!”
他的惨叫声戛然而止,整个人猛地一挺,如同被无形的电流击中,眼睛瞬间翻白,嘴角溢出白沫,身体剧烈地抽搐了几下,然后彻底瘫软不动了。
死了?!
林见远和张川悚然一惊!猛地看向替身,又惊疑不定地看向屏幕上的图腾和光点——光点距离蛇尾末端,只差最后一丝距离!
而就在替身暴毙、光点停滞的瞬间——
一直茫然望着屏幕的陈欣,身体猛地一颤!那双空洞的眼睛里,骤然爆发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混合着极端痛苦、无上恐惧和…一丝奇异清明的光芒!她死死地盯着屏幕上那个只差最后一步就完成的蛇尾末端,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幼兽濒死的呜咽!
“不…不能…碰…那里…”她的声音破碎不堪,却带着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战栗,“钥匙…是…假的…陷阱…记忆…也会…烧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