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光刻痕
墙上那只被天光“冻结”的焦炭鸟眼,依旧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冰冷恶意。塔外的雷暴似乎进入了短暂的喘息期,雨势稍缓,但狂风依旧在腐朽的木塔框架间穿行,发出呜咽般的嘶吼,卷携着湿冷刺骨的水汽,不断从塔顶的破洞和墙壁的裂隙中灌入。塔内温度骤降,湿透的衣服紧贴着皮肤,寒意如同跗骨之蛆,侵蚀着三人早已疲惫不堪的神经。
林见远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喘息,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左胸那片被光束燎伤的皮肤,火辣辣的痛感混合着钛骨架内部残留的、如同余烬般低沉的嗡鸣,形成一种持续不断的折磨。他右手的伤口在之前的混乱中似乎又崩裂了,湿冷的空气舔舐着伤处,带来尖锐的刺痛。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焦黑的衣襟下裸露的皮肤,那片被高温瞬间灼出的水泡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可怖的红亮。
“手。”陈克非的声音低沉地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刑警口吻,但少了几分平日的冷硬,多了点不易察觉的紧绷。他不知何时已经单膝蹲在林见远身边,战术腰包摊开在潮湿的地板上,里面整齐地码放着应急药品。他撕开一个真空包装的无菌敷料,又拿出一个小巧的铝管烧伤膏,动作利落,眼神却紧紧盯着林见远胸口的灼伤和那只焦炭鸟眼之间,仿佛在评估两者无形的联系带来的威胁等级。
林见远没有逞强,默默伸出手。陈克非的处理专业而迅速,先用干净的湿巾(从密封袋里取出,显然是他最后的存货)小心清理伤口周围的黑灰和碳化物,动作尽量轻柔,但触及被烧灼得极其敏感的皮肤边缘时,林见远还是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肌肉瞬间绷紧。
“忍忍。”陈克非头也没抬,声音低沉,“比被那玩意儿盯着强。”他指的是墙上那只死寂的邪眼。他挤出冰凉的药膏,均匀地涂抹在灼伤区域,清凉感暂时压下了火辣辣的疼痛,让林见远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一丝。接着,陈克非用无菌敷料小心覆盖,再用弹力绷带简单固定,避免衣物摩擦。“暂时处理,出去得立刻就医,感染就麻烦了。”他包扎完毕,顺手把剩下的绷带和药膏塞进林见远的外套口袋,“自己注意点,别让水泡破了。”语气是刑警式的叮嘱,带着点习惯性的命令口吻,但林见远能感觉到那层硬壳下细微的关切。这关切或许源于共同的绝境,或许也掺杂着对那段与姐姐陈欣相关过往中林见远这个人的重新审视——不再是那个拐走姐姐又“始乱终弃”的混蛋记者,而是一个在生死边缘挣扎、值得托付后背的同伴。
“谢了。”林见远低声道,试着活动了一下肩膀,敷料下的清凉和绷带的束缚感交织。他抬头看向张川。张川依旧站在几步开外,背对着他们,面朝着墙上那巨大的、由光束灼刻出的变异三足鸟图腾和周围那圈邪异的符文环。他手中的青铜罗盘已经不再疯狂乱转,但指针依旧死死地钉在鸟眼的位置,微微颤抖着,仿佛在对抗着某种无形的压力。张川的侧脸在昏暗光线下显得异常凝重,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像是在快速默诵着什么经文或咒语,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在偶尔划破塔内黑暗的闪电余光中清晰可见。他在解读,在对抗,试图从这亵渎的仪轨中寻找一丝生机。
“张干事?”林见远轻声唤道,声音带着一丝试探的沙哑,“那东西…暂时被‘冻’住了,但它还在‘看’,对吗?”
张川没有立刻回头,过了几秒,他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肩膀的紧绷感略微放松,转过身来。他的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恢复了些许清明,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忧虑。“不是冻住,”他的声音有些干涩,“是…‘暂停’。就像按下了暂停键。那束天光,干扰了它吸收‘能量’的进程。”他的目光扫过林见远被包扎的胸口,“你的骨架,还有陈克非手里的脊椎碎片,就是它的‘能量源’。只要源还在,只要仪轨还在,”他指了指墙上那巨大而邪异的烙印,“它就随时可能被再次‘唤醒’。”他的视线最终落回林见远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恳切的沉重,“我们必须把消息传出去。告诉外面的人,这里发生了什么,坐标是什么。这是唯一的生路,也是阻止它完成最终仪式的关键。”
“传出去…”陈克非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灰尘和木屑,眉头紧锁。他走到塔顶最大的一个破洞边缘,强劲的冷风立刻灌入,吹得他衣襟猎猎作响。他探头向外望去,外面是翻滚如墨的厚重雨云,偶尔有惨白的闪电在云层深处撕裂,瞬间照亮下方被狂风暴雨蹂躏的、模糊不清的莽莽山林。卫星电话早已成了废铁,手机信号更是奢望。“这鬼天气,这破塔,拿什么传?靠吼吗?”他的声音被风声撕扯得有些模糊,带着刑警面对物理隔绝时特有的无奈和烦躁。
林见远扶着墙壁艰难地站起来,胸口的伤被牵动,让他闷哼了一声。他走到陈克非身边,也向外望去。绝望的雨幕如同天堑,隔绝了外界的一切。他的目光扫过塔内狼藉的地面,最终定格在散落的镜头残骸上,尤其是那枚被烧穿、中心焦黑冒烟的85镜头筒。一个近乎疯狂的念头,如同黑暗中迸溅的火星,瞬间点燃了他的思维。
“光…”林见远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豁然贯通的决绝,穿透了风雨的喧嚣。
陈克非和张川同时看向他。
“光!”林见远重复道,眼中闪烁着被逼到绝境后孤注一掷的光芒。他指着那枚焦黑的镜筒,“我们用过光!那道光束差点要了我的命,但也刻下了这鬼东西!”他又指向墙上那巨大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焦痕图腾。“既然它能被‘刻’出来,那我们也能用它‘写’出去!”
“用光…写字?”陈克非眉头皱得更深,怀疑地看着那枚破烂的镜筒和墙上的邪眼图腾,“写什么?写‘SoS’给老天爷看?还是指望哪个路过的神仙开天眼?”
“不是给老天爷看,”林见远深吸一口气,压下伤口的疼痛和内心的荒谬感,语气异常坚定,“是给‘可能存在的眼睛’看!给天上的卫星,给军方可能存在的、穿透云层的高光谱成像侦察机,给任何在灾难天气下还在扫描这片区域的、我们不知道的眼睛!只要有一丝可能被捕捉到的异常光信号,就比坐以待毙强!”他看向张川,“张干事,阴燧聚光,本质就是引导和聚焦自然光。现在外面虽然没有月光,但自然天光的残余,被云层散射的微弱光线,依旧存在!我们不需要多强的光束,我们需要的是…信息!用光点组成的、人类能识别的信息——摩斯密码!”
张川的眼睛亮了起来,他立刻理解了林见远的意图,并且看到了其中蕴含的一线生机。“利用残余天光…通过这被亵渎的‘祭器’残骸…反向传递求救信号…妙!置之死地而后生!”他快步走到那堆镜头残骸旁,不顾地上的泥泞和水渍,快速翻找起来。“我们需要一个稳定的光源聚焦点,一个能在墙上形成清晰光斑的东西…镜片!找还能用的镜片!越透亮越好!”
三人立刻在狼藉中分头寻找。很快,陈克非从一堆玻璃碎片里扒拉出一块相对完整的凹透镜碎片,边缘虽然有些磕碰,但中心区域还算透亮。张川则贡献出了他那块一直小心保护的、用于罗盘定位的天然水晶石,虽然不大,但纯净度极高。林见远则找到了那枚刻着“欣”字的镜筒——底座沉重,结构相对完整,可以作为稳定的支架。
新的、更加简陋却承载着全部希望的“信号发生器”迅速搭建起来。刻着“欣”字的镜筒再次被立为基座。张川贡献的水晶石被小心地固定在镜筒前端,利用其天然的聚光特性作为初始的光收集器。陈克非找到的那块凹透镜碎片则被调整角度,作为二次聚焦和方向引导的关键透镜,目标直指塔内相对最平整、也最远离那焦痕图腾的一面内墙——那面墙虽然也布满污渍和腐朽的痕迹,但至少没有那些邪异的符文干扰。
“谁来?”陈克非看着这简陋的装置,又看看外面依旧昏暗的天光,最后目光落在林见远包扎的胸口和自己因为之前搏斗而有些颤抖的右手上。
“我来。”林见远毫不犹豫地开口。他右手的伤口虽然疼痛,但手指的活动还算灵活。更重要的是,摩斯密码,是记者在极端环境下传递信息的最后技能之一,早已刻入骨髓。他走到装置前,深吸一口气,调整着凹透镜碎片的角度,试图捕捉塔外破洞透入的、被厚重云层过滤后仅剩的稀薄天光。
光线极其微弱,透过水晶石和凹透镜的折射,在目标墙面上形成的只是一个极其暗淡、边缘模糊的灰白色光斑,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
“太暗了…”张川眉头紧锁,忧心忡忡,“这种强度,别说穿透云层,就算塔外有人,也未必能看清墙上的光斑。”
林见远没有气馁,他全神贯注地调整着透镜的角度,指尖感受着镜片冰冷的触感。突然,他脑中灵光一闪!“硅藻土!”他猛地看向张川和陈克非,“之前那镀膜里的硅藻土!它能增强特定波长光线的透射和聚光!尤其是…在月光下,或者说,在类似月光这种散射、柔和的冷光环境下!”
“可我们现在没有月光…”陈克非道。
“但我们有类似的光谱!”林见远语速飞快,眼中闪烁着破釜沉舟的光芒,“被云层散射的日光残余,它的光谱成分,与月光有重叠!尤其是…蓝紫波段!”他立刻低头,在那堆从镀膜上刮下来的、混合着硅藻土微粒的灰烬中快速翻找。那灰烬被雨水和之前的混乱弄得有些板结潮湿。他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捻起一小撮相对干燥的粉末,凑到凹透镜前。
“赌一把!”林见远低喝一声,将那一小撮珍贵的、混合着骨灰案硅藻土微粒的粉末,极其小心地、均匀地撒在凹透镜朝向水晶石的那一面上!
粉末附着在冰冷的玻璃表面。
奇迹发生了!
当那极其微弱、来自塔外破洞的灰白天光再次透过水晶石,照射到附着硅藻土粉末的凹透镜上时,那暗淡模糊的光斑,仿佛被注入了某种诡异的生命力!
光斑的亮度以肉眼可见的程度陡然提升!颜色也从浑浊的灰白,瞬间转变为一种极其幽冷、带着淡淡金属质感的蓝紫色!光斑的边缘变得异常锐利清晰,如同一枚被精准切割的蓝宝石,幽幽地镶嵌在腐朽黑暗的墙壁上!整个塔内似乎都被这幽冷诡异的蓝紫光芒照亮了几分,映照着三人震惊而充满希望的脸庞。
“成了!”陈克非低吼一声,拳头紧握。
张川也忍不住低呼:“这亵渎的力量…竟被我们用来求生…”
林见远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胸口的钛骨架似乎也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强大的光能汇聚而再次发出低沉嗡鸣,与那蓝紫光斑的亮度隐隐呼应。他强压下身体的不适和内心的震撼,右手稳稳地扶住凹透镜的框架,手指开始细微而精准地移动。
聚焦!稳定!然后,书写!
他用手指极其轻微地拨动凹透镜的角度,让那枚幽冷锐利的蓝紫色光斑,在相对平整的墙面上,开始移动、闪烁!
“嗒——”光斑长时间稳定在一个位置,代表“划”(dash)。
“滴——”光斑短促地闪烁、移动,代表“点”(dot)。
林见远全神贯注,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右手因用力稳定和精确控制而微微颤抖,牵动着伤口带来阵阵刺痛,但他浑然不觉。他的世界只剩下那枚幽蓝的光斑和脑海中清晰的电码序列。他要发出最核心的信息——缅甸重生塔的精确坐标!这是他们唯一的生路,也是摧毁这个邪恶核心的关键!
“S(三点)…o(三划)…S(三点)…”光斑在墙上稳定地闪烁、移动,勾勒出国际通用的求救信号。
接着,他开始输入经纬度数字。
“1…(一点一划)…7…(一点一点一点划)…”纬度数值。
“9…(一点一点一点一点)…6…(一点一点一点)…”经度数值。
“3…(一点一点一点)…点…(一点一划一点一划)…”小数点。
“1…(一点一划)…7…(一点一点一点划)…”高程值!17.3米!苏晚脊椎深度的坐标!
蓝紫色的光点与光划,在腐朽的墙面上精准地跳跃、连接,如同在黑暗中书写着生命的密码。每一次“滴答”的闪烁,都消耗着林见远巨大的精力和体力,但他咬紧牙关,眼神专注得如同焊接精密电路。
陈克非和张川屏住呼吸,紧张地注视着墙上那幽蓝的光之轨迹。陈克非的手下意识地按在腰间,仿佛随时准备应对因信号发出而可能引来的危险。张川则紧握青铜罗盘,警惕地感知着塔内能量的细微变化,尤其是墙上那巨大焦痕图腾的动静。
信息发送完毕。林见远长长吁了一口气,紧绷的身体几乎虚脱,后背的衣衫再次被冷汗浸透。他看向墙上那由幽蓝光点组成的信息链,虽然微弱,但在塔内的黑暗中清晰可见。
“发出去了…”林见远的声音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沙哑。
然而,他话音未落!
墙上那由他亲手“书写”的、幽蓝色的摩斯密码光点,毫无征兆地、集体剧烈地闪烁、扭曲起来!
如同信号受到了强烈的干扰!
“怎么回事?!”陈克非厉声喝道,瞬间拔出了配枪,警惕地扫视四周。
张川脸色剧变,手中的罗盘指针再次开始疯狂摇摆,指向的不再是那焦痕图腾,而是…林见远正在操作的信号装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