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混凝土年轮
解剖室里,空气凝滞得如同灌了铅。那支被咖啡意外“洗”去伪装、露出钛合金狰狞本相的“记号笔”,静静地躺在陈克非戴着手套的掌心,冰冷、沉重,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穿了所有表面上的秩序。小刘面无人色,嘴唇哆嗦得像风中的落叶,豆大的汗珠从额角滚落,在解剖室惨白的灯光下闪着微光。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意义不明的气音,眼神惊恐地粘在那支笔上,仿佛那是条盘踞的毒蛇。
“说话!”陈克非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骨髓的寒意,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砸在地上,“这支笔,哪来的?”他的目光锐利如刀,死死锁定小刘,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抽搐。
“我…我…”小刘猛地一哆嗦,像是被这声低喝惊醒,语无伦次,“不是我的!真不是!陈队!我…我就是在门口…在门口地上捡的!看它还能用,就…就顺手放兜里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它里面是…是…”他慌乱地指着那支钛合金笔,又猛地指向地面,仿佛想证明自己的清白。“就刚才…刚才掉地上…被咖啡泼了才…”
在门口地上捡的?陈克非的眼神瞬间变得更加锐利。这支笔,是小赵在标注北斗七星尸阵方位图时,因为震惊于脏器缺失与星位的对应关系而不慎掉落的!掉落的地点,就在解剖台附近,就在他和自己身边!
他猛地转头看向小赵。小赵也完全懵了,脸上混杂着震惊、后怕和一丝被怀疑的委屈。“陈队!我…我当时是掉了笔!就掉我脚边了!后来忙着记录,又去送检…我…我真没注意它什么时候不见的!更不知道它里面是…是这玩意儿啊!”他急切地解释着,眼神坦荡却也带着惊魂未定。
陈克非的目光在面无人色的小刘和急切自辩的小赵之间扫视,大脑飞速运转。小刘的恐惧不似作伪,更像是骤然卷入巨大阴谋的懵懂与惊吓。小赵的震惊和委屈也显得真实。这支笔,更像是一个被精心设计、故意丢弃在现场的诱饵,一个试图扰乱视线、制造内部猜疑的毒钩!凶手,或者凶手背后的组织,不仅残忍、精通仪式、掌握技术,还极其擅长心理操控!他们像潜伏在暗处的蜘蛛,编织着无形的大网,甚至试图将调查者变成网中相互撕咬的猎物。
一股冰冷的怒意混合着强烈的警惕感在陈克非胸中翻腾。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现在不是内耗的时候。他小心翼翼地将那支钛合金“笔”放入新的证物袋,密封好,递给身边一个相对沉稳的助手:“立刻送物证鉴定中心!重点分析表面蚀刻纹理与尸体创口微痕迹的匹配度,金属成分比对,以及…指纹残留!特别注意是否有非接触性遗留痕迹(如静电吸附、特殊油脂)!”
“是!”助手郑重接过,快步离开。
解剖室里气氛依旧凝重。那具敞开的、脏器全无的第七具尸体,依旧无声地躺在冰冷的台面上,空洞的体腔仿佛在嘲笑着人类的无知。17hz的低沉嗡鸣虽然已经停止(或许是暴露后凶手远程切断了信号源),但它带来的寒意却挥之不去。陈克非的目光重新落回那具尸体,以及包裹它、最终成为其坟墓的冰冷混凝土。
星图排列、脏器摘取、毒素离心率、钛合金微粒、17hz声波信标…所有线索都指向一个庞大、精密、扭曲的仪式核心。而这具尸体,连同包裹它的混凝土外壳,是仪式最直接的载体。混凝土,这看似粗糙、沉默的埋葬者,或许才是锁住最终秘密的硬壳。
“老吴,”陈克非转向毒理专家,声音恢复了惯有的沉稳,但眼底的冰寒未消,“毒素分析继续深挖,特别是缓释机制和可能的载体来源。”他又看向惊魂甫定的小刘和小赵,“你们两个,把现场清理干净,所有接触过这支笔的位置,拍照、提取潜在生物检材。小赵,你继续跟进东北郊区天文台旧址的排查情况,一有异常立刻报告!”
“是!”三人连忙应声,各自忙碌起来,动作间都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紧绷。
陈克非则走到解剖室角落一个巨大的不锈钢工作台前。上面整齐地摆放着七个密封的证物箱,里面正是从七具尸体上剥离下来的、包裹着他们的混凝土碎块。这些混凝土,是建筑工地发现尸体时,连同尸体一起被浇筑进去的“棺椁”部分。它们粗糙、灰暗,沾满了泥土和凝固的血迹,散发着潮湿、阴冷的气息,与解剖室里消毒水和福尔马林的味道格格不入。
他戴上新的手套和口罩,打开了属于第七具尸体的那个证物箱。一股更浓重的、混合着土腥、血腥和水泥粉尘的味道扑面而来。他从中取出一块比拳头略大的混凝土碎块。它沉甸甸的,表面凹凸不平,棱角锋利,一些地方还黏连着暗红色的、已经干涸发硬的组织碎片和衣物纤维。冰冷、坚硬、毫无生气。
这就是凶手的“杰作”,将活生生的人(或者至少在浇筑时尚未完全死亡的人)禁锢其中,最终凝固成死亡雕塑的一部分。陈克非的眼神锐利起来。混凝土并非均质,它的形成过程,就像树木的年轮,会记录下时间、环境和工艺的痕迹。凶手或许能抹除指纹、销毁凶器、扰乱视线,但他(们)能抹除这混凝土本身无声记录下的“年轮”吗?
他需要地质学家的眼睛。
“联系市局技术队,请求地质与材料分析实验室支援!”陈克非果断下令,“让他们派最好的人,带着岩相显微镜和能谱仪过来!我要知道这些混凝土的一切——来源、成分、浇筑时间、环境信息!特别是…里面混杂的东西!”
命令很快得到回应。一个小时后,地质实验室的资深工程师老孙带着他的宝贝设备赶到了。老孙是个五十多岁、头发花白、身形精瘦的男人,戴着一副厚厚的老花镜,镜片后的眼睛却异常明亮有神。他话不多,身上带着一种常年与岩石、矿物打交道沉淀下来的沉稳和专注。
“陈队,”老孙只是简单打了个招呼,目光就被工作台上那几块混凝土碎块吸引住了,“就是这些?”
“对,七份,分别对应七具尸体。先重点分析第七号。”陈克非指了指那块刚从箱子里取出的碎块。
老孙点点头,也不多言,立刻打开他带来的沉重设备箱。他先取出一把精巧的地质锤和凿子,在混凝土碎块边缘不起眼的地方,极其小心地敲下几小片薄片状样品。动作轻柔而精准,仿佛在对待易碎的珍宝。接着,他将这些薄片样品放入一个带有金刚石切割轮的精密切片机中。机器发出低沉的嗡鸣,很快,几片薄如蝉翼、近乎透明的混凝土光片被制作出来。
老孙小心翼翼地将其中一片光片安置在岩相显微镜的载物台上,调整光源和镜头。陈克非也凑到旁边的辅助目镜前。视野瞬间切换。
原本粗糙灰暗的混凝土,在偏光显微镜下呈现出另一个世界。粗大的砂粒、细小的粉煤灰颗粒、针状的钙矾石晶体、絮状的氢氧化钙凝胶…各种矿物成分在偏振光下呈现出五彩斑斓的颜色和独特的晶体形态,如同抽象而瑰丽的地质画卷。老孙熟练地操作着,镜头缓缓移动,仔细分辨着视野中的每一种矿物特征。
“基础组分是普通硅酸盐水泥,”老孙的声音平静无波,带着专业性的叙述感,“骨料(砂石)主要是本地常见的河砂和机制碎石,粒径分布均匀,级配良好,符合常规建筑用混凝土标准。粉煤灰掺量较高,估计在25%左右,应该是为了改善和易性或者降低成本…”
陈克非耐心听着,这些基础信息暂时看不出什么异常。他需要的是异常点。“孙工,注意看有没有非正常混入物?特别是…与骨灰案有关的线索。”他提醒道,骨灰案中那多出的十七克硅藻土,如同幽灵般缠绕在心头。
老孙“嗯”了一声,移动镜头的动作更加缓慢、细致。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显微镜下是无声的矿物世界。突然,老孙的动作停住了。“等等…这里有东西。”他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凝重。
陈克非立刻凝神看去。在视野边缘,一大片灰色的水泥浆体和砂粒之间,夹杂着一些极其微小的、形态特殊的颗粒。它们呈圆盘状或短棒状,表面有精细的放射状或同心圆状纹路,颜色呈淡黄色至浅棕色,在偏光下呈现出独特的消光特征。
“硅藻土!”老孙肯定地说,他调整了一下物镜,放大倍数进一步提高。那些微小颗粒的形态更加清晰。“没错,是硅藻的化石壳体。而且…”他仔细分辨着其中几个特征明显的个体,“看这个圆盘状的,中心放射纹…这是典型的cyclotel属。还有这个长椭圆形的,带横肋纹…像是Navicu属…这些硅藻种类组合…”
他抬起头,透过老花镜看向陈克非,眼神变得异常严肃:“这种硅藻组合特征,特别是其中几种优势种的出现频率和壳体保存的完整度…非常、非常像我们本地煤矿,尤其是城西老矿区,煤层顶底板沉积岩中富含的那种硅藻化石层!和建筑工地常用的河砂、山砂里的硅藻种群完全不同!”
煤矿!城西老矿区!陈克非的心脏猛地一缩!骨灰调包案中多出的十七克硅藻土,来源也指向煤矿沉积物!而现在,包裹星图尸阵受害者的混凝土里,也检出了具有强烈煤矿区特征的硅藻土!
这绝非巧合!骨灰案与尸阵案,被这来自地底深处的、微小的化石,以最直接的方式再次捆绑!凶手的“材料”来源,或者说仪式的“元素”来源,包含了煤矿区的沉积物!1998年…那个吞噬了无数生命的矿难…尘封的往事带着冰冷的铁锈味,再次翻涌上来。
“能确定具体来源吗?是不是同一个矿区?”陈克非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老孙摇摇头:“硅藻化石种类可以作为区域性指征,但要精确到具体矿井或矿层,需要更详细的比对数据库和微量元素分析。不过…”他指着显微镜视野,“你看这些硅藻壳体旁边,混杂的这些黑色微粒。”
陈克非凝神看去,在那些淡黄色的硅藻壳体周围,确实附着或混杂着许多极其微小的、不规则的黑色颗粒,在偏光下呈现不透明或弱金属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