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呼吸测谎仪
市局地下三层的特殊审讯室，代号“静默舱”。这里的空气仿佛被反复蒸馏过，滤掉了所有多余的声响和气味，只剩下一种恒定的、低沉的背景白噪音，如同深海潜流般在耳膜深处鼓荡。四壁和天花板覆盖着厚厚的吸音材料，呈现出一种毫无生气的灰蓝色，将人包裹其中，隔绝了外界的一切。中央那张固定在地面的金属椅，与其说是给人坐的，不如说更像某种刑具的基座。
苏晚就坐在这张椅子上。
她身上还是那件宽大的病号服，衬得身形愈发单薄。没有手铐，但椅臂和扶手上延伸出的柔软束缚带，将她的小臂和脚踝松松地固定住，既确保她无法做出突然的剧烈动作，又最大程度地减少生理上的不适感——至少在表面上。她的脸色依旧苍白，嘴唇没什么血色，低垂着眼帘，视线落在自己搁在膝盖上、被束缚带圈住的手腕上，那姿态像一尊易碎的瓷器，又像一只被无形蛛网困住的蝶。
陈克非坐在她对面三米外的一张宽大控制台后面。控制台的金属表面冰冷，无数指示灯和屏幕散发着幽幽的蓝绿光芒，映得他棱角分明的脸半明半暗，如同礁石。他面前的几块主屏幕上，正实时滚动着令人眼花缭乱的数据流和波形图，其中一块最大的屏幕上，清晰地分割显示着苏晚的面部特写、全身红外热力图、瞳孔放大率追踪，以及——最引人注目的——一条正在缓慢绘制中的、代表她呼出气体成分的复杂曲线图谱。
一台造型奇特的仪器，像一只银白色的机械蜘蛛，从天花板上无声地探下几根纤细的探头，其中一根末端带着一个柔软、透明的呼吸采集罩，正轻轻笼罩在苏晚的口鼻部位。这是局里最新引进的“多维呼吸生理动态分析仪”，内部代号“谛听”。它不仅能分析呼出气体的化学成分，还能同步捕捉呼吸频率、深度、胸腔微动、声带震颤等数十项生理指标，理论上，能在被测者开口前就捕捉到谎言引发的生理涟漪。
控制台侧后方，站着技术员小宋。他戴着耳机，紧盯着自己面前的操作屏，手指偶尔在虚拟键盘上轻点，调整着“谛听”的灵敏度参数，额角渗着细密的汗珠。空气里弥漫着仪器散热产生的微弱臭氧味，混合着“静默舱”本身那种特有的、冰冷的“无尘”感。
“苏晚女士，”陈克非开口，声音透过控制台上的微型扬声器传出，在绝对安静的舱室内显得格外清晰、平稳，不带任何情绪起伏，如同法官在宣读程序，“我们现在开始正式询问。请你如实回答接下来的每一个问题。你面前的仪器会记录你回答时的生理反应。明白了吗？”
苏晚长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慢慢抬起眼。她的眼睛很大，瞳仁是极深的褐色，此刻却显得有些空洞，没什么焦点地望向陈克非的方向，又仿佛穿过了他，落在后面灰蓝色的墙壁上。几秒钟的沉默后，她才极轻地点了一下头，声音细弱蚊蚋：“……明白。”
控制台屏幕上，代表呼吸基线频率的曲线微微波动了一下，随即稳定在一个略高于正常值的水平。心率监测的数字跳到了85。小宋立刻在操作屏上做了个标记。
“第一个问题，”陈克非的目光扫过屏幕上苏晚的面部特写，她的表情平静得近乎麻木，“你左前臂内侧的那处陈旧性烧伤疤痕，是怎么造成的？”
问题直指核心。陈克非的视线如同探针，紧紧锁住苏晚的反应。屏幕上，她的瞳孔在听到“疤痕”一词时，有极其细微的收缩，红外热力图显示她左臂疤痕区域的温度瞬间升高了0.3摄氏度，但转瞬即逝。呼出气体成分图谱上，代表二氧化碳浓度的曲线有个小小的波峰。
“很久以前了，”苏晚的声音依旧很轻，语速缓慢，带着一种刻意的、回忆般的停顿，“不小心…被炉子烫的。忘了具体是哪一年了。”
谎言！
陈克非的瞳孔微微收缩。屏幕上，代表“微表情紧张度”和“声带震颤异常”的两个指标瞬间飙红！尤其是“声带震颤异常”，直接突破了系统设定的黄色预警区，冲入了代表高度可疑的红色区域！这绝不是回忆模糊应有的生理反应。她在刻意回避，在编造！
更让他心头一紧的是，呼出气体成分图谱上，那条代表氡-222浓度的淡蓝色曲线，在苏晚回答时，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向上推了一把！虽然幅度不大，但清晰可见地偏离了之前相对平稳的基线，向上拱起了一个小小的、却异常刺眼的尖峰！那个数值，已经非常接近，甚至略微超过了仪器标注的“深层地下封闭空间活动残留”的参考阈值！
地下祭坛！张川那张严肃的脸和斩钉截铁的论断瞬间浮现在陈克非脑海。这个女人，不久前一定身处某个与世隔绝的深层地下环境！那绝非一个普通的炉子烫伤能解释的！
陈克非的手指在控制台冰冷的金属边缘无意识地敲击了一下，这是他思考时压抑的习惯性动作。他没有立刻戳破，而是按部就班地推进：“具体地点？当时还有谁在场？”
“地点…记不清了，可能是租的老房子吧。就我一个人。”苏晚的回答更加含糊，眼神飘忽得更厉害。这一次，连代表“呼吸节律紊乱”的曲线都开始出现明显的锯齿状波动，心率跳到了90。
呼出气体图谱上，氡-222的浓度曲线再次向上跳动了一下！数值稳稳地踩在了那条代表“地下环境”的红色虚线上方！
陈克非的呼吸微不可察地屏住了一瞬。他强迫自己将视线从那条该死的氡气曲线上移开，落回苏晚那张苍白而平静的脸上。平静？这平静此刻在他眼中，充满了虚伪和危险的裂缝。他调整了一下坐姿，身体微微前倾，无形中施加着压力。
“第二个问题，”他的声音依旧平稳，但控制室内的空气仿佛又凝重了几分，“昨天傍晚，大约18：00至20：00之间，你在哪里？在做什么？”
这是关键一击。昨天傍晚，正是技术队检测出苏晚那件雨衣上沾染的放射性同位素铯-137活性最高的时间段！同时，也是那该死的“龙涎酮”——姐姐陈欣香水的关键成分——被检测出来的时间点！
问题出口的瞬间，控制室内的所有仪器仿佛都“活”了过来！
屏幕上，苏晚的面部特写中，她的瞳孔骤然放大！虽然只有极其短暂的一瞬，快到肉眼几乎无法捕捉，但高清摄像头的捕捉和算法分析，让那个代表“瞳孔瞬间放大”的红色警示框猛地弹了出来！红外热力图显示，她的颈动脉区域温度迅速上升，脸颊也透出极淡的、不正常的红晕。心率监测的数字像失控的秒表，猛地从90蹿升到105！代表呼吸频率的曲线剧烈地上下波动，仿佛溺水者在挣扎！
呼出气体的成分图谱更是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那条代表氡-222浓度的淡蓝色曲线，如同被注入了一针强心剂，不再是小幅波动，而是陡然间拉出了一条近乎垂直向上的直线！数值瞬间突破了仪器量程的上限，旁边代表“异常浓度警报”的刺眼红灯疯狂闪烁，发出低沉但不容忽视的“嗡嗡”蜂鸣！
“警告！氡-222浓度严重超标！超出安全阈值300%！溯源模型指向深层地下强封闭环境！”小宋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从耳机里传入陈克非耳中。
这已经不是什么残留了！这是她刚从那个该死的地下洞穴里爬出来吗？！
而就在这生理指标全面飙红的混乱风暴中心，苏晚开口了。她的声音竟然奇异地维持着一种刻板的平稳，甚至比刚才回答疤痕问题时还要清晰一些：
“我…在家里。看书。”她顿了顿，似乎在努力回忆书名，“一本…小说。名字…记不清了。”
叮！叮！叮！
控制台上，刺耳的电子警报声陡然炸响！不再是低沉的蜂鸣，而是尖锐的、代表最高级别“谎言判定”的红光疯狂闪烁！屏幕上，“综合谎言概率评估”的柱状图瞬间从之前的黄色区域，如同火箭般直接冲顶，顶格爆红！旁边弹出一个巨大的、不断闪烁的红色警示框：【谎言！生理反应与言语陈述高度背离！置信度99.8%！】
99.8%！这几乎是“谛听”系统能给出的最高谎言判定！
陈克非猛地攥紧了拳头，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冰冷的怒火和一种被愚弄的耻辱感瞬间冲上头顶！家里？看书？在氡气浓度爆表、心率呼吸全面失控的情况下，说出这种鬼话？！
“苏晚！”陈克非的声音终于失去了那份刻意的平稳，带上了一丝压抑不住的厉色，如同冰层下的暗流汹涌，“看着我的眼睛回答！昨天傍晚，你到底在哪里？！和谁在一起？！”
他身体前倾得更多，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隔着冰冷的仪器和屏幕，试图刺穿苏晚那层平静的伪装。他必须知道！那个时间段，她接触了谁？姐姐的香水味道…是不是就在那时沾染上的？！那个地点…是不是就是藏着所有罪恶源头的地下祭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