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消失的监控
殡仪馆的监控室,像个被遗忘在时光角落的闷罐子。惨白的日光灯管嗡嗡作响,光线吝啬地洒在油腻的键盘和蒙尘的屏幕上,空气里搅拌着廉价速溶咖啡的焦糊味、汗腺分泌过盛的酸馊气,还有主机风扇全力嘶吼也吹不散的、陈年电子元件散发的焦苦。墙壁上几十个监控小窗无声上演着殡仪馆的日常默剧:空旷的告别厅,寂静的走廊,偶尔有穿着深蓝或藏青制服的身影拖着脚步缓慢移动,像设定好程序的幽灵。
陈克非坐在一张人造革都开裂露出海绵的转椅上,脊背挺得笔直,像一尊被强行按在俗世泥沼里的石像。他面前的监控主屏上,正以四倍速无声流淌着地下骨灰存放区的画面。灰蒙蒙的色调,一成不变的角度,一排排沉默的金属架,上面挤挤挨挨排列着或新或旧的骨灰盒,像无数只冰冷的、窥视死亡的眼睛。时间码在屏幕右下角疯狂跳动。
保安小张歪在旁边的椅子里,眼皮沉重得像挂了铅坠,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手里还攥着半杯早已凉透、奶盖凝结成块的奶茶。每一次他脑袋猛地往下一沉,吸管就跟着晃动,在杯壁上刮出细微的“滋啦”声。
陈克非的目光像最精密的探针,过滤着这令人昏昏欲睡的影像流。手指悬在键盘的方向键上方,随时准备按下暂停。他在捕捉那个身影。那个穿着同样深蓝色工作服,却在死寂的骨灰架前,做着与其他工作人员截然不同、带着诡异仪式感动作的身影。
时间码跳到两个月前,一个标注着“23:15:02”的深夜时段。陈克非的指尖猛地按下空格!
高速流动的画面瞬间凝固。
来了!
画面上,一个穿着深蓝色连体工作服、戴着同款帽子和口罩的身影,正以一种近乎慢动作般的、刻意的从容,踱步到那排存放待处理骨灰盒的金属架前。他背对着监控的主视角,巧妙地利用身体和架子形成的角度,最大限度地遮挡了自己的面部特征和手部动作。但陈克非的目光,死死锁住了他手中那块深灰色的绒布。
只见那人抬起手臂,拿着绒布,开始极其细致、极其轻柔地擦拭骨灰架的金属横梁。动作舒缓,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从上到下,从左到右,一下,又一下。擦拭完一小段,他习惯性地将绒布——对折,再对折——形成一个棱角分明的小方块,然后换一个干净的折叠面,继续擦拭。
对折两次。形成规整的小方块。
这个动作…像一柄冰冷的凿子,狠狠凿在陈克非记忆的冰层上!无数个画面瞬间闪回:老旧派出所办公室,昏黄的台灯下,师傅赵建国摘下老花镜,拿起那块洗得发白的旧眼镜绒布,细致地擦拭镜片,然后,不厌其烦地,对折,再对折,叠成一个小小的、棱角分明的方块,再珍而重之地放回眼镜盒里…每一次!每一次都如此!那是师傅几十年警队生涯刻进骨子里的习惯,严谨得近乎刻板!
一股混杂着惊骇、剧痛和强烈背叛感的冰冷洪流,瞬间冲垮了陈克非强行维持的镇定!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冰手狠狠攥住,挤压得他几乎无法呼吸!屏幕上的身影,那熟悉的折叠动作,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视网膜上!为什么?!这深入骨髓的习惯性动作,怎么会出现在这殡仪馆深处、与亡魂为伍的清洁工身上?!是模仿?是巧合?还是…某种他连想都不敢想的、足以摧毁他所有信念的可怕真相?!
巨大的冲击让陈克非眼前发黑,喉头涌上一股腥甜。他猛地闭上眼,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尖锐的疼痛带来一丝虚假的清醒。不!现在不是崩溃的时候!他必须看清!必须找到破绽!
他强迫自己重新聚焦,目光锐利如刀,掠过那令人窒息的动作习惯,去捕捉其他细节——体型轮廓、步态特征、任何暴露身份的微小破绽。他注意到,那人在擦拭过程中,身体始终保持着一个微妙的角度,头部似乎微微低垂,下颌线条在帽檐和口罩的阴影下若隐若现…
就在这时,就在那人擦拭完一层横梁,微微屈膝准备擦拭下一层,身体角度发生极其细微变化的瞬间——监控画面似乎极其轻微地、难以察觉地…卡顿了一下?!
不是掉帧那种生硬的跳跃,更像是一种…画面整体流速的微妙迟滞?仿佛时间本身在那个瞬间被偷偷抽走了一点点丝线。
陈克非的神经瞬间绷紧!错觉?还是…人为干预的痕迹?
他毫不犹豫地再次按下空格,画面彻底定格。时间码显示:23:17:48。他将播放速度调回正常一倍速,然后,极其缓慢地,一帧一帧地往回倒!
23:17:48…23:17:47…23:17:46…
画面一帧一帧地回退。那人屈膝的动作被分解成僵硬的片段。陈克非的双眼如同高倍显微镜,死死盯住画面每一个像素的细微变化,尤其是那人下颌线条的轮廓。
23:17:45…23:17:44…23:17:43…
就在画面回退到23:17:42这一帧时!
异变陡生!
监控主屏上,那个清晰的、正在屈膝的身影画面,毫无征兆地猛烈扭曲、撕裂!无数马赛克般的彩色方块疯狂涌现,如同打翻的颜料桶泼洒在屏幕上!刺耳的、高频的电流尖啸声从电脑音箱里猛然炸响!
“吱——!!!”
声音之尖锐刺耳,瞬间刺穿了监控室沉闷的空气,也彻底惊醒了旁边打盹的小张保安!
“啊!”小张吓得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手里的奶茶杯脱手飞出,“啪嚓”一声砸在地上,粘稠的奶茶和黑色的珍珠溅得到处都是。他惊恐地看着疯狂闪烁、扭曲变形的屏幕,“怎…怎么回事?!”
陈克非脸色铁青,反应快如闪电!他猛地扑向主机箱,试图强行终止播放或保存当前状态!然而,就在他的手指即将触碰到鼠标的刹那——
“滋啦…咔!”
一声更加沉闷、更加不祥的、如同金属被强行拗断的异响,从主机箱内部传来!紧接着,监控主屏彻底黑了!不是关机,而是那种失去信号源的、死寂的漆黑!主机箱上代表硬盘读写的小红灯,疯狂地、绝望地闪烁了几下,然后…彻底熄灭,再无反应。
一股淡淡的、焦糊的电子元件气味,混合着地上打翻的奶茶甜腻气息,在狭小的监控室里弥漫开来。
硬盘!物理损坏!
一股冰冷的怒火混合着巨大的挫败感瞬间席卷了陈克非!目标就在眼前!那关键的下颌轮廓!那可能揭示身份的半秒画面!就在他即将捕捉到的瞬间,硬盘竟然“恰到好处”地物理损坏了?!这绝不是巧合!这是赤裸裸的、精准的灭迹!
“我…我的监控!”小张保安看着彻底黑屏的主机和满地的奶茶狼藉,脸都吓白了,带着哭腔,“完了完了!硬盘…硬盘好像烧了!这…这机器都老掉牙了,陈警官,我真不是故意的!这…这得赔多少钱啊…”他手忙脚乱地想找抹布擦地,又想去按主机重启键,像个无头苍蝇。
陈克非没理会小张的慌乱和哭诉。他站在原地,胸膛剧烈起伏,双手紧紧握拳,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咔吧”声。冰冷的怒意在眼底凝结成风暴。对方的手段狠辣而精准,掐灭线索如同掐灭烟头。这冰冷的殡仪馆地下,藏着的黑手,能量远超他的预估!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怒火,大脑飞速运转。物理损坏…数据恢复…专业机构…时间!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就在他思考下一步对策时——
“砰!”
监控室那扇本就关得不甚严实的门,被人从外面猛地推开,重重撞在墙壁上!
一股潮湿冰冷的、带着浓重雨腥味的风瞬间灌了进来,冲散了室内的闷热和焦糊味。门口的光线被一个高大的身影挡住。
林见远!
他浑身湿透,深色的头发紧贴着头皮,雨水顺着额角不断滴落,在他脚下迅速汇成一小滩水渍。那件标志性的卡其色风衣颜色深了一大片,湿漉漉地裹在身上。他脸上带着一种混合了急切、亢奋和“终于找到你”的得意笑容,大口喘着气,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时速的奔跑。他手里还紧紧抓着一个用透明防水袋裹着的、看起来相当专业的单反相机镜头。
“哈!陈警官!果然在这!”林见远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声音带着奔跑后的喘息,却异常响亮,“我他妈就知道!跟着你准有独家猛料!”他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一片狼藉的监控室——黑掉的屏幕、地上打翻的奶茶、空气中残留的焦糊味、脸色铁青的陈克非、还有手足无措一脸惊恐的小保安。
林见远脸上的笑容瞬间变得更加灿烂,带着一种洞悉秘密的狡黠:“嚯!这现场…够激烈的啊!硬盘挂了?啧啧,看来有人比我还不想让某些画面见光?”他完全无视了陈克非眼中喷薄的怒火和几乎凝成实质的杀气,也毫不在意自己像个湿淋淋的闯入者。他一步踏进监控室,反手带上门,将外面的雨声隔绝了大半,但那潮湿的寒意却随着他一起弥漫开来。
“林见远!”陈克非的声音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带着冰碴子,“滚出去!这里没你的事!”
“没我的事?”林见远夸张地挑了挑眉,顺手将那个裹着防水袋的镜头小心翼翼地放在旁边一个相对干燥的桌角——仿佛那是什么稀世珍宝。他甩了甩手上的雨水,动作随意得像是回到了自己家。“陈警官,您这话说的可就不讲理了!公众的知情权,那可是写在宪法里的!再说了,”他话锋一转,目光锐利地钉在陈克非脸上,带着记者特有的、挖掘真相的咄咄逼人,“我这冒着瓢泼大雨,差点被雷劈了,追踪到这儿,不就是为了帮您解决‘技术难题’吗?”
他指了指那台彻底死寂的主机箱,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硬盘挂了?物理损坏?巧了不是!我认识一哥们儿,专搞数据恢复,尤其是这种‘意外损坏’的硬盘!手段嘛…有点野,但效率绝对杠杠的!只要盘片没碎成渣,他就能给你从鬼门关把数据拽回来!怎么样?要不要…合作一下?”他摊开双手,一副“我很有用快夸我”的表情。
陈克非的怒火在林见远提及“专搞数据恢复”时,被一丝极其微弱的希望短暂地压了下去。他需要那份监控!需要那关键的一帧!但他立刻警醒——林见远?合作?与虎谋皮!这个为了流量无所不用其极的家伙,他的话能信几分?他会不会趁机做手脚?或者以此为要挟?
就在陈克非内心天人交战、犹豫不决的瞬间,旁边惊魂未定的小张保安,看着地上打翻的奶茶和彻底黑掉的机器,带着哭腔和急于撇清责任的慌乱,脱口而出:
“就…就差十七秒啊!陈警官!真的!您刚才就差那么一点点就倒回去了!我迷迷糊糊看见的!就…就十七秒前!那画面还好好的!那人好像…好像要抬头还是怎么的…然后屏幕就花了!机器就叫了!就…就十七秒!”他伸出湿漉漉、沾着奶茶渍的手指,比划了一个小小的距离,仿佛那十七秒是具象化的存在。
“十七秒?!”
林见远的声音和眼神瞬间爆发出更亮的光芒!他猛地扭头看向小张,又迅速转向陈克非,脸上的表情像是发现了新大陆的哥伦布!他完全无视了陈克非眼中骤然升起的警惕和寒意,兴奋地一拍大腿(溅起几点水花):“十七秒?!哈!陈警官!您听见没?又是十七!您这案子,跟‘十七’杠上了是吧?骨灰多十七克,直播峰值十七万,现在连硬盘挂掉都卡在十七秒!巧了不是!”他猛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夸张地憋住,脸都微微涨红,几秒后才“噗”地一声长吐出来,带着促狭的笑意:
“十七秒!正好是我自由潜水的憋气记录!您说这是不是缘分?是不是老天爷都在暗示,这事儿就得我来掺和一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