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骨灰的数学
市局法医物证鉴定中心的重案实验室，像一个被时间遗忘的、精密运转的金属子宫。空气里悬浮着永恒不变的几种味道：消毒水尖锐的化学气息，臭氧发生器运行时特有的金属腥气，以及一种更深层、更顽固的、来自无数证物样本的混合气味——铁锈、尘土、腐败物被强行终止后的余韵，还有…此刻，从眼前这个不起眼证物袋里逸散出的，极其微弱的、混合着无机矿物与陈旧蛋白质的骨灰味。
陈克非站在超净工作台前，高强度LEd冷光灯将台面照得纤毫毕现，也映得他脸色异常苍白。他穿着全套的无尘服，帽子和口罩将面部遮挡得只剩下一双布满红血丝、却锐利如鹰隼的眼睛。工作台上，除了各种精密仪器，最显眼的是两个并排放置的、大小材质几乎一致的骨灰盒。左边那个，是从殡仪馆骨灰存放区正常位置取来的；右边那个，则是从那个隐藏夹层的“特殊”骨灰盒里取出的调包品。两个盒子都敞开着口，里面是灰白色的粉末。
他拿起左边盒子里的标准骨灰样本，用小号骨勺极其小心地舀出部分，轻轻倒入旁边一台高精度电子分析天平的不锈钢称量皿中。天平纤薄的液晶屏上，数字飞快跳动，最终稳定下来：521.73克。记录。清空，校准。再称一次：521.75克。误差在仪器允许范围内。这是正常的、经过充分燃烧的人体骨灰重量区间。
接着，他的动作更慢、更轻。勺尖伸向右边那个“调包”骨灰盒。灰白色的粉末看上去与左边并无二致，细腻、干燥、带着死亡特有的无机质感。然而，当第一勺粉末落入称量皿时，陈克非的心跳似乎漏跳了一拍。他屏住呼吸，看着天平的数字从零开始攀升…10.21克…35.89克…100.55克…
最终，当称量皿中的粉末达到与标准样本相近的体积时，数字定格在：538.92克。
陈克非没有动，目光死死钉在那个数字上。冰冷的灯光下，那个“538.92”仿佛带着某种嘲讽的恶意。他又清空称量皿，重新舀取，位置更深，粉末更靠近盒底。这一次，数字跳到了539.07克。
多出了17克。
不是误差。不是偶然。是精确的、恒定的多出17克！
十七克。一个在宏大的死亡面前微不足道的数字。但对于法证而言，这微小的差异，如同寂静深夜里的一声惊雷！骨灰是高温煅烧后的终极残余，成分、密度、重量都有其相对固定的范围。这多出来的十七克是什么？是未被完全燃烧的有机物残留？是混杂的异物？还是…某种刻意添加的东西？
一股冰冷的兴奋感混合着巨大的疑虑，瞬间攫住了陈克非。他立刻将称量皿中的“多出品”骨灰样本，小心地转移到旁边一台扫描电子显微镜（SE）的样品台上。这台价值不菲的仪器，拥有窥探微观世界的“神之眼”。
他熟练地操作着。抽真空的嘶嘶声在寂静的实验室里响起，像某种怪物的低语。样品被送入镜筒。巨大的观察屏亮起，从模糊的雪花噪点，逐渐聚焦、清晰。
屏幕上，首先呈现的是典型的骨灰微观形貌——无数不规则的、多孔的海绵状钙磷灰石碎片，那是骨骼的主要矿物成分。它们交织堆叠，形成一片灰白色的、死寂的“原野”。
然而，就在这片死亡的原野上，陈克非敏锐地捕捉到了异样！
一些极其微小、闪烁着异常金属光泽的颗粒，如同散落的星辰，点缀其间！它们与周围灰暗的骨灰基质形成鲜明对比。陈克非迅速调整放大倍数。500倍…1000倍…5000倍！
“星辰”的真面目暴露无遗！
那是无数银灰色的、纳米尺度的、近乎完美的球形颗粒！尺寸高度均匀，直径大约在100-200纳米之间。表面极其光滑，在电子束的轰击下，反射出冰冷锐利的金属光泽。这些颗粒的数量之多，远超偶然混入的可能！它们像被精心播种的种子，均匀地散布在骨灰的微观世界里。
陈克非的心跳在无尘服下沉重地擂动。他立刻启动能谱分析（EdS）附件。一束更精细的电子束打在其中一个颗粒上。旁边的光谱分析窗口瞬间跳出一条条代表元素特征峰的谱线！
强烈的钛（ti）峰！极其微弱的氧（o）峰（可能是表面氧化层），几乎没有其他杂质元素的干扰！
纳米级高纯度钛合金颗粒！
这个结论像一道冰锥刺入脑海。钛合金！高强度，耐腐蚀，生物相容性好…常用于高端医疗器械、航空航天、精密仪器…还有，军工！它怎么会出现在被调包的骨灰里？还如此大量、如此均匀地混合其中？这绝非意外污染！
陈克非的呼吸变得有些粗重。他再次调整SE的观察模式，从高倍细节切换到稍低的倍数，以获得更大的视野。他想看看这些颗粒的分布是否有规律。
视野扩大。屏幕上，灰白色的骨灰基质如同宇宙的尘埃云。而那些钛合金纳米颗粒…它们的位置…
陈克非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些闪烁着金属冷光的颗粒，并非完全无序！在微观的视野里，它们似乎…隐隐约约地…勾勒出某种图案的轮廓！七个相对密集的颗粒簇，以一种特定的几何关系排列着…中间一颗，周围六颗形成斗状…那形状…那结构…
像一把勺子！像…北斗七星！
一股强烈的寒意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头顶！陈克非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猛地直起身，后退一步，撞在工作台边缘，发出“哐”的一声轻响。他死死盯着屏幕，心脏狂跳，仿佛要冲破胸腔的束缚。纳米钛合金颗粒…在骨灰中…自动排列成北斗七星的图案？这怎么可能？！是幻觉？还是…某种超乎理解的技术？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深吸了几口带着消毒水和臭氧味道的空气。也许只是巧合？也许是样本制备时的人为扰动？他立刻重新制样，将剩余的“多出品”骨灰极其小心地再次取样，重新送入SE观察。
结果…一模一样！
无论他如何小心操作，无论从哪个角度观察，只要视野足够大，那些纳米级的钛合金颗粒，总是会呈现出那种指向性的、类北斗七星的排列趋势！这绝非偶然！它们仿佛具有某种诡异的“磁性”或“自组织”能力，被一种看不见的力量引导着，在骨灰的灰烬之海中，拼凑出指向天空的星辰！
十七克…北斗七星…钛合金…骨灰调包…
一个冰冷而疯狂的念头在陈克非脑中炸开：这多出来的十七克钛合金颗粒，并非“混入”骨灰，它们本身就是这“骨灰”的一部分！是某种…人为制造的、带有特定信息的“标记”或者…“祭品”？而这北斗七星的图案，是某种仪式性的指向？
他立刻将SE切换到最高分辨率模式，电子束聚焦在其中一个钛合金纳米颗粒的表面。他需要更深的线索！需要知道这些颗粒的来源！
屏幕上，光滑的金属球面被急剧放大，展现出原子尺度的微观形貌。就在陈克非全神贯注地寻找可能的生产痕迹或标识时——
“嘀嗒…嘀嗒…”
一种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如同水滴落下的声音，突兀地在他佩戴的降噪耳机里响起！
不是来自SE！不是仪器的声音！这声音…直接响在他的意识里？还是…
陈克非猛地低头，看向自己左胸！声音的源头…似乎来自那里！隔着无尘服，他仿佛能感觉到心脏在沉重地搏动。
“嘀嗒…嘀嗒…”
那声音富有节奏，不紧不慢，带着一种冰冷的、机械般的韵律。每一次“嘀嗒”，都精准地落在他心脏收缩的间隙，仿佛…在与他的心跳同步！
陈克非脸色剧变！他几乎是扑到了SE的观察屏前，眼睛死死盯着那个被放大了数百万倍的钛合金颗粒表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