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一掠,松针上的霜晶簌簌坠落。
不是砸在青白石砖上,而是悬停半寸,碎成雾——细如尘、凉如泪、轻如未出口的叹息。那雾气刚触地,便化作一线青白,蜿蜒游走,似有灵性般绕过叶尘足踝,又悄然没入他小腿肌肤之下。皮肤微烫,山纹随之浮凸,昆仑雪线自膝弯攀上小腿外侧,洞庭水纹沿胫骨内侧缓缓洇开,太行石脊则如一道沉铁筋络,自脚踝直贯足底,与赤月山影严丝合缝咬合。
叶尘左足悬停于山道入口,足尖离阶不过半寸,却已引得整条山道微微震颤。
不是晃动,是呼吸——山在呼吸。
足底赤金铭文无声震颤,三字“承山契”如活物搏动,每一次明灭,都牵动山道两侧松柏枝干微屈,仿佛整座山岳正俯身,聆听他足下心跳。
他未落步。
不是不敢,是……等。
等风止,等雾定,等那一声自石碑裂痕深处传来的低语,再响一次。
可没有。
只有静。
一种比昆仑万年冻土更厚、比洞庭千重雾障更深、比太行断崖更锋利的静。它不压人,却令人喉头发紧;不逼人,却叫人脊背绷直如弓弦;不言不语,却比万钧雷霆更令神魂震颤——这静,是山之始,亦是山之终;是门之启,亦是门之锁。
叶尘缓缓吐出一口气。
气息离唇,并未散去,而是在唇前凝成一缕青白,如游丝,如篆烟,如一道尚未落笔的符。那缕气飘向右侧古松,松枝忽颤,新抽一枝嫩芽,赤金叶尖微光一闪,竟似应和他这一息,轻轻搏动了一下。
咚。
极轻,却清晰。
不是耳中所闻,是心口所感。
仿佛那叶尖赤金,是他心尖上长出的另一颗心脏。
就在此时,云雾深处,一座亭台飞檐倏然浮现——青瓦翘角,檐角悬着一枚铜铃,通体素青,无纹无饰,铃舌却是空的。可当叶尘目光扫过,耳膜骤然一麻!嗡——一声无形震颤,直透识海,如古钟撞在颅骨内壁,震得他眉心微跳,舌尖泛起一丝腥甜。他不动,只将右手缓缓抬起,五指微张,掌心朝向那飞檐。
指尖尚未触雾,已觉阻力。
一层无形屏障,横亘于前,薄如蝉翼,韧如山筋。他抬手拂去,动作极缓,像拂开祖母窗棂上蒙着的旧纱——指尖擦过屏障刹那,涟漪顿生!
不是水波,是山纹。
一圈圈青白纹路自接触点荡开,如墨滴入清水,却非晕染,而是浮雕般凸起:山脊、断崖、溪涧、古道……无数地貌缩影在涟漪中明灭流转,每一道纹路,皆与他臂上玉痕走向一致,每一处转折,皆与膝弯飞瀑水幕倒映的山势吻合。三重山势,在他皮肉之下奔涌,在他指尖之外显形,在他眼前,在他身外,在他命里——原来山从未在外,只是他一直未曾睁开第三只眼。
臂上玉痕骤然灼热!
不是烫,是“醒”。
三重山势自皮肤下浮凸而起,不再是隐纹,而是真实凸起的山棱——昆仑雪线如银刃浮于小臂外侧,洞庭水纹似青鳞覆于肘弯内侧,太行石脊则如黑铁脊骨,自腕骨直贯肩胛。山势凸起之时,山道两侧松柏齐齐一震,枝干虬结处,竟渗出淡青汁液,沿着树皮沟壑缓缓流下,在青白石砖上汇成细流,蜿蜒向前,最终没入叶尘右足踏着的第九级光阶之下。
光阶嗡鸣。
第九级,悄然化为第一块青玉石砖。
不是幻象,是质变。
砖面温润,触手生凉,表面天然生成云纹,纹路走势,竟与叶尘臂上太行石脊的走向分毫不差。砖角微翘,似欲腾空,却又被整条山道牢牢钉住——山不飞,砖不移;山不动,阶不摇。
叶尘右足离阶。
足跟离砖刹那,身后光阶并未消散,而是如活物般层层收束,化作一道青白光流,缠绕他右小腿,随即沉入皮肉,融入山纹血脉。他左足,终于落下。
足尖触砖。
无声。
可山道两侧,第一株古松轰然一震!松针霜晶尽数崩落,却未化雾,而是在半空凝成数十粒赤金光点,如萤火,如星屑,如初生之魄,簌簌飘向叶尘后颈。光点触肤即融,皮肤之下,三重山势骤然亮起,赤金与青白交织奔涌,竟在颈后浮出一枚拇指大小的山形印记——山势微缩,却更凝练,更古老,更……不容置疑。
他迈步。
第二步,踏向第二块青玉石砖。
足落,山风骤急。
云雾翻涌如沸,雾中亭台忽隐忽现,飞檐铜铃依旧无声,可叶尘耳中嗡鸣愈烈,仿佛有万千山民在雾中低诵,声音叠叠重重,却无一字可辨,唯余一股苍茫悲怆,直灌神魂。他眉心微蹙,左手按向腰间——那里本该悬着一柄剑,如今空无一物。可指尖拂过之处,空气微震,竟有一道极淡的剑痕虚影一闪而逝,长三尺七寸,刃如秋水,锋似寒星。那是他十二岁荒原初遇银簪少女时,用半截断木削成的第一把“剑”,后来被风沙磨平了所有棱角,只剩一段圆钝木柄,被他藏在贴身衣袋里,直到祖父咽气那夜,才烧给了炉火。
此刻,那抹剑痕虚影,竟与山道云雾中的亭台飞檐轮廓,隐隐相合。
第三步。
足落,石砖微陷半分,青白雾气自砖缝喷涌而出,凝成三道人影——一老者拄杖立于左侧,须发如雪,灰袍猎猎,杖头断裂处,赤金岩浆缓缓滴落;一素衣少女背身立于右侧,长发如瀑,袖口微扬,指尖一点朱砂痣若隐若现;中间一人影模糊,身形佝偻,双手捧着一盏油灯,灯火昏黄,灯焰摇曳,映出一张枯槁却慈和的脸。
三人影皆无面容,唯有一道气息,扑面而来。
叶尘脚步未停,却在经过三人影时,右膝微屈,左膝略沉——一个极细微的、近乎本能的躬身礼。
人影未散,反而随他步伐缓缓前移,始终距他三步之遥,如影随形。
第四步。
山道尽头,那座巨大石碑愈发清晰。
青黑碑身,光滑如镜,倒映出叶尘身影——可那身影并非此刻的他:披发跣足,赤足踏山,臂缠龙纹,额绘山徽,背后负着一座微缩山岳,山巅雪线、山腰云雾、山脚岩脉,俱皆分明。那山岳缓缓旋转,山影投在碑面上,竟与碑顶赤金裂痕严丝合缝!
叶尘瞳孔一缩。
他抬手,不是触碑,而是抚向自己左胸。
掌心之下,心跳沉稳,却与远处那混沌尽头传来的“咚——咚——咚——”声,渐渐同频。每一次搏动,都似有山石在胸腔内碾磨、成形、垒叠。他忽然明白,那石碑无字,并非空白,而是——山在等他以身为刻刀,以血为墨,以命为印,亲手题写自己的名。
第五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