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玉窄桥消尽,混沌山门一线微张。
叶尘左足足跟离桥半寸,悬于虚空,却非失衡——那一线青白光流自门内奔涌而出,如活水铺阶,层层叠叠,蜿蜒向上,竟在虚空中凝成一道浮空阶梯,阶阶分明,阶阶生光,仿佛整座昆仑雪岭的脊骨被抽离、拉直、淬炼,化作登天之径。光阶无声,却自有万钧之重;无风,却令周遭混沌星云自动退避三尺,如臣子俯首。
右足则稳稳踏于光阶最底一级。
不是踩,是“印”。
足底赤月沉骨,山影盘踞足跟正中,随呼吸明灭;膝弯处,飞瀑虚影已成真瀑,寒水倾泻而下,砸在光阶之上,竟不溅不散,反化作无数细碎银鳞,逆流而上,缠绕足踝,如龙鳞甲胄。更奇的是,那飞瀑水幕之中,倒映的再非叶尘面容,而是——山影叠山影:昆仑雪线在左,洞庭烟波在右,太行石脊居中,三重山势交错重叠,每一道山棱都与他膝弯浮雕严丝合缝,每一处断崖走势,皆与臂上玉痕走向一致。山即身,身即山,山魂循环初成,脉络贯通,如大江入海,再无滞碍。
就在此刻——
山门内,青白气息骤然翻涌!
不是潮汐涨落,而是地壳开裂般的轰鸣!三道并列裂隙阶梯,自混沌深处轰然撕开,悬浮于光阶两侧,呈品字形拱卫叶尘双足。
左侧阶梯泛着凛冽寒光,阶面似覆万年积雪,每一道纹路都凝着霜晶,寒气透骨——那是昆仑雪阶,纯白如刃,静默如葬。
中间阶梯氤氲朦胧,雾气缭绕,阶石若隐若现,水汽蒸腾间,隐约可见游鱼摆尾、芦苇摇曳之影——那是洞庭雾阶,柔中藏韧,虚实难辨。
右侧阶梯则粗粝狰狞,阶石嶙峋如断岩,棱角锋利似刀劈斧凿,表面还嵌着暗红岩浆冷却后的龟裂纹——那是太行岩阶,孤绝刚硬,一往无前。
三阶同出,却各执命途。
叶尘目光扫过,心神微震。
左侧昆仑雪阶,忽有异动——最顶端三级,毫无征兆,轰然崩塌!碎雪纷扬,未及落地,便化作点点寒星,簌簌坠落。而就在崩塌尽头,雾气骤然聚拢、凝实,竟显出一座低矮柴门虚影:木色斑驳,门环锈蚀,门缝里漏出一点昏黄灯火,暖得刺眼,也痛得剜心。
——是他七岁那年,祖父咳着血,把一枚冰凉的青铜戒塞进他手心,说:“尘儿,守好门。”
右侧太行岩阶,却悄然浮起一缕寒光。
不是刀光,不是剑芒,是一支银簪。
通体素白,簪头无花无饰,唯有一道极细的赤金丝线,如血脉般蜿蜒而上,在簪尖凝成一点微不可察的朱砂痣。银簪悬于半空,微微轻颤,簪尾朝向叶尘,仿佛在等一个转身,一个回眸,一个未曾出口的“谢”字。
叶尘喉结一滚,舌尖泛起铁锈味。
那支簪,他记得。十二岁那年,荒原风沙漫天,他背着半袋陈粮,踉跄奔逃,身后追兵箭雨如蝗。就在他扑倒在沙丘背面、以为必死之时,一支银簪破空而来,钉入追兵咽喉,血未溅出,人已僵倒。他抬头,只看见一道素衣背影跃上沙丘,长发被风扯开,像一面未染尘的旗。她未回头,只将银簪拔出,随手掷于他脚边,簪尖犹带温热血珠:“拿着。下次,别让人追着打。”
——她赠戒,他未谢;她转身,他未追。
而中间那道洞庭雾阶,却始终无声。
既无崩塌,亦无浮现。它只是静静延伸,雾气越浓,阶石越淡,直至尽头,唯余一片翻涌混沌,无光、无影、无轮廓、无指向。仿佛那不是阶梯,而是一道未写完的判词,一个悬而未决的句点,一条……连命运都不敢落笔的歧路。
叶尘凝视那片混沌,瞳孔深处,赤月山影缓缓旋转。
就在此时——
“嗡!!!”
一声无形巨响,并非耳闻,而是直接炸开于识海最幽暗的角落!
如古钟撞碎万载寒冰,如断岳轰然砸落识海堤岸!
一道苍老神念,自山门最深处奔涌而至,不带杀意,不挟威压,却比万仞雪峰更冷,比千载玄铁更沉,比太古碑文更肃——它只是“叩”,如叩门,如叩棺,如叩问天地初开时第一声心跳:
**“承契者——”**
神念顿住,山门内混沌翻涌骤停,连飞瀑水声都凝滞一瞬。
**“可曾负山?”**
话音未落,山门内青白雾气轰然倒卷,如万马收缰,尽数聚于叶尘眉心前方三尺之地!
雾气凝实,塑形。
灰袍老者,须发如雪,身形枯瘦,却拄着一根……断裂的山脊为杖。
那山脊断口嶙峋,岩层裸露,断面犹有赤金岩浆缓缓滴落,凝固成泪痕状赤金颗粒,簌簌坠地,却在触及光阶前便化作青白雾气,重新升腾。
老者双目空洞,无瞳无iris,唯有一片混沌虚无——可那虚无之中,却似有万千山岳倒悬,有昆仑雪崩、洞庭浪涌、太行石裂之景飞速流转!他并未看叶尘的脸,目光穿透皮肉、骨骼、血脉,直抵其神魂深处,仿佛在清点他体内每一寸山纹的走向,每一滴血液的流向,每一缕灵息的来处。
叶尘浑身一震!
喉间血气翻涌,如沸水冲喉,他强行咽下,唇角却已渗出一线猩红。
左膝飞瀑虚影,轰然倒卷!
不是向上,而是向内——瀑布逆流,水幕骤然暴涨,竟在膝弯前凝成一面丈许高的水镜!镜面澄澈,映不出叶尘此刻苍白面容,只映出——
柴门后,油灯如豆。
祖父枯瘦的手,青筋暴起,指甲发乌,却以最后力气攥紧那枚青铜戒,戒指边缘深深陷进掌心皮肉,血珠顺着指缝蜿蜒而下,滴在泛黄纸页上,洇开一朵暗红梅花。纸页上,正是三个凸起的暗金古篆:**承山契**。
水镜中,祖父嘴唇翕动,无声,却字字如锤,砸进叶尘神魂:
“……契在,山在……契亡,山崩……尘儿,你……可敢……承?”
水镜碎了。
哗啦一声,水珠四溅,每一滴都映着柴门灯火,每一滴都含着祖父未尽之言。
叶尘未开口。
他甚至未抬眼。
右足五趾,却如鹰爪骤然扣紧光阶!
足底赤月山影轰然亮起,赤金光芒灼灼腾升,足心皮肤之下,那轮沉入骨骼的赤月山影,竟缓缓浮出体表,化作一轮寸许大小的赤金印记,悬于足底半寸之上!
印记中央,三个古篆,如熔岩铸就,字字滚烫,字字泣血:
**承——山——契!**
赤金铭文腾起刹那,山门内,灰袍老者空洞双目中,混沌虚无猛地一缩!
仿佛亘古以来,他只等这一刻。
他拄着断山脊的手,缓缓抬起,枯瘦手指指向叶尘足底那轮赤金印记,声音不再如神念般宏大,反而低沉沙哑,带着一丝……近乎悲悯的叹息:
“原来……是‘静默’。”
“不是辩解,不是乞怜,不是以功绩换宽宥……”
“是以身为印,以血为墨,以命为契——静默,即是答案。”
老者身影开始变得稀薄,灰袍边缘化作青白雾气,丝丝缕缕,飘向叶尘膝弯飞瀑水幕。水幕中,柴门灯火微微摇曳,火苗忽然拔高一寸,映亮了叶尘眼中翻涌的赤金与青白。
“千年前,我亦立于此阶。”老者声音渐弱,却字字清晰,“手持‘承山契’,却因一念私欲,引外域邪祟蚀山根……山魂反噬,肉身崩解,唯余残识,镇守此门,代山问心。”
他拄着断山脊的手,轻轻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