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光在足尖凝滞,如一滴将坠未坠的玉髓。
叶尘左足足尖距那道垂直裂隙,仅一线之隔——薄如蝉翼,细若游丝,却重逾万岳。不是距离,是界碑;不是虚空,是门槛;不是深渊,是山魂张开的唇,静候一句应答。
他没眨眼。
睫影垂落,在眼睑下投出两弯微颤的弧,像荒原上被风压低的草茎,柔韧,却不折。
就在这须臾之间,第二级石阶掌印中心那道细缝,无声扩开三寸。
不是崩裂,是舒展;不是开启,是吐纳。
青白光芒自缝隙中汩汩涌出,不灼目,不刺神,却让整座石阶的雾气如遇烈阳,倏然退散!雾退处,石阶本体显露——并非青玉,而是某种介于玉石与山岩之间的奇异材质:表面浮着细密云纹,纹路随呼吸明灭,每一道褶皱里,都沉淀着远古地壳抬升时的震颤余韵。
山河图卷,徐徐铺展。
它并非悬于空中,而是“长”在石阶之上,如苔痕生岩,如年轮入木。图卷边缘泛着温润玉光,卷轴两端各盘踞一条螭首,双目闭合,却似在聆听——听足底搏动,听血脉奔流,听三山虚影在体表微微起伏的节律。
图卷中央,三处记忆锚点,次第亮起。
第一处:柴门。
昏黄灯火骤然跃出图卷,不是光影幻象,而是带着温度、带着油灯芯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带着灶膛余烬里未散尽的暖意,直直撞上叶尘的眼睫!那光在他睫毛上跳跃,投下晃动的暖影,一明一暗,仿佛时光从未走远——他甚至闻到了柴烟混着粗面饼子烤焦的微苦香气,指尖无意识蜷了一下,指腹仿佛还残留着幼时攥紧门框木纹时的粗粝感。
第二处:荒原小村。
风沙声毫无征兆炸响!
不是耳中所闻,是骨缝里刮过的风!沙粒擦过耳际,真实得令人心悸——粗粝、滚烫、带着铁锈与干涸血痂的腥气。他左耳后那道旧疤,竟隐隐发烫,仿佛当年被风沙割开的伤口,此刻正重新渗出血珠。远处,几株枯死的胡杨在风中发出空洞呜咽,枝杈上悬着半截褪色的红布条,猎猎作响,像一面不肯倒下的旗。
第三处:银簪坠地。
时间,在这一刻被山魂之手狠狠攥住。
那枚素银簪凝滞于半空,簪尖寒光如针,刺破图卷幽光,直直映入叶尘瞳孔深处!簪身纤细,却折射出整个废墟的残阳、断墙的阴影、少女踮起脚尖时绷紧的小腿线条……所有细节,纤毫毕现。而就在那寒光映入瞳孔的刹那——赤月银涡,无声旋转!
银涡中心,赤色月轮骤然加速,银芒与赤光交缠激荡,漩涡深处,竟浮现出一枚极淡、极细的银色涡纹,形如初生之月,又似山峦环抱的谷口。涡纹一闪即逝,却在叶尘神魂深处刻下烙印:原来那晚的月,并非清冷,而是带着山岳的呼吸,沉甸甸地悬在废墟之上。
三道玉痕,同步灼烫!
昆仑雪岭虚影自左臂玉痕浮凸而出,冰棱如剑,峰顶积雪映着幽蓝天光,寒气透体,冻得叶尘左肩皮肤瞬间泛起细小颗粒;洞庭烟波自右臂玉痕漫溢,水色氤氲,一叶扁舟浮于雾霭深处,船头立着模糊人影,叶尘耳畔竟真响起桨声欸乃,水波轻拍船帮;太行孤松自胸前三道玉痕交汇处拔地而起,千仞石壁嶙峋如骨,崖缝间虬枝横斜,松针上凝着将坠未坠的露珠——叶尘喉结滚动,舌尖竟尝到一丝清冽松脂味!
三山同震。
不是震动石阶,是震颤他的骨、他的血、他每一寸未曾命名的过往。
就在此时,裂隙边缘那层“虚化”的青玉质地,倏然收束!
扭曲的光影如潮水退去,热浪般的朦胧消散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道窄桥——仅容单足踏过,通体青玉,温润内敛,桥面并非平滑,而是天然生就细密云纹,纹路走向,竟与叶尘足趾末端凝成的青光云纹,严丝合缝!
桥,是足的延伸;足,是桥的源头。
叶尘闭目。
不是退避,是沉潜;不是迟疑,是校准。
足跟缓缓沉压,如山岳落基;足弓绷如满弓,蓄势待发;五趾自然蜷曲,深深扣入桥面云纹之中——趾腹与纹路相贴,仿佛千万年未曾分离的榫卯,严丝合缝,浑然天成。
咚——
一声心跳,自主心炸开。
不是声音,是脉动。是骨骼搏动,是玉珏旋转,是三山虚影起伏,是混沌星云翻涌……所有节奏,在这一瞬,彻底重合!
嗡——!
低沉的共鸣自足底轰然爆发!青光并未向上冲天,而是如活水漫溢,向四面八方铺展!光流所至,石阶雾气尽退,露出下方——无数并列的、未显形的裂隙阶梯!
它们层层叠叠,深浅不一,有的如刀劈斧削,有的如水蚀风磨,有的隐于云霭,有的悬于虚空……每一道裂隙,都是一段未被命名的岁月,一道未曾踏足的命途,一座尚未苏醒的山魂。它们并非阶梯,而是山岳的脊线、地脉的断层、时间的褶皱,被无形伟力压缩、折叠、陈列于此,只待一个足印,去唤醒、去连接、去承托!
叶尘足底,青光暴涨!
那光不再是温润,而是炽烈;不再是流淌,而是奔涌;不再是山色,而是山魂本身——带着昆仑的冷硬、洞庭的绵长、太行的孤绝,汇成一股无可阻挡的洪流,自足心喷薄而出,悍然灌入脚下青玉窄桥!
桥面云纹骤然亮起,如星河倒悬!
叶尘左足,终于落下。
足尖触桥,未有丝毫下陷;足跟沉实,未感半分虚空;五趾紧扣,云纹如活物般微微起伏,仿佛在回应、在承接、在……认主!
可就在这落足的刹那——
足底,并未触到实体。
没有石阶的坚硬,没有青玉的微凉,没有裂隙的吞噬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