辣婆的泪水,如同积蓄了数十年的山洪,一旦决堤,便难以止歇。她不再压抑,也不再感到羞赧,就那么坐在石凳上,对着那碗仿佛还冒着暖意的“回春辣子鸡”,痛痛快快地哭着。泪水顺着她深刻的皱纹流淌,滴落在陈旧的石桌上,溅开小小的水花,也仿佛洗刷着蒙在她心头的厚重尘埃。
陈洋和林晓雨没有上前打扰,只是静静地等待着。他们知道,这泪水并非悲伤,而是一种释放,一种解脱,是冰封河流在春日暖阳下开始融化的声响。
良久,辣婆的哭声才渐渐转为低低的抽噎,最终归于平静。她用袖子用力抹去脸上的泪痕,虽然眼睛红肿,但那双原本锐利中带着沉郁的眸子,此刻却仿佛被泪水洗涤过一般,透出一种久违的、带着些许疲惫的清澈。
她抬起头,看向陈洋,目光复杂无比,有震撼,有感激,有释然,还有一丝……如同看着自家晚辈般的温和。
“小子……”她的声音因为哭泣而更加沙哑,却不再冰冷,“你……很好。”
短短三个字,从这位倔强孤傲了一辈子的老人口中说出,重逾千斤。
陈洋微微躬身:“是婆婆指点迷津,晚辈方能窥得门径。”
辣婆摆了摆手,目光再次落在那碗辣子鸡上,眼神悠远:“不是我的指点,是你自己……悟到了‘心’。大勇他……若在天有灵,尝到这道菜,也该瞑目了。这辣……才是他最初想追求,却最终迷失了的……正道啊。”
她长长地、深深地吐出一口浊气,仿佛将积压胸中数十年的块垒都吐了出来,整个人的精气神似乎都变得有些不同,少了几分尖锐的防备,多了几分历经沧桑后的平和。
“你通过了我的考验。”辣婆站起身,腰杆依旧挺直,却不再显得那么僵硬,“李老鬼没看错人,老彭留下的东西,交给你,不算埋没。”
她转身,走向那间她居住的、低矮的老屋。陈洋和林晓雨对视一眼,跟了上去。
屋内陈设极其简单,一床,一桌,一柜,一灶,打扫得干干净净,却透着长年累月的清冷气息。辣婆走到那个看起来颇有年头的樟木柜前,打开柜门,从最底层,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木匣。
木匣表面光滑,边角有些磨损,显然经常被摩挲。
辣婆将木匣放在桌上,轻轻拂去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尘,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稀世珍宝。
“这是老彭留下的。”辣婆抚摸着木匣,眼中带着追忆,“他走之前那段时间,知道自己错了,就把自己一辈子对火候的理解、还有他收集的一些关于川味‘沸’与‘融’的古法心得,都记了下来。他说,这些东西,留给以后真正懂行的有缘人,别再像他一样,走了歪路。”
她解开油布,打开木匣。里面是几本线装的、纸张已经泛黄发脆的笔记本,以及一些零散的、写着密密麻麻字迹的纸张。墨迹有些已经晕开,但依旧能感受到书写者的专注与用心。
“拿去吧。”辣婆将木匣推向陈洋,“这里面,有他对‘火’的掌控心得,有他对各种食材在不同火候下变化的记录,还有一些关于如何让味道在沸腾中完美融合的猜想……是他一辈子的心血,也是……他的悔悟。”
陈洋郑重地双手接过木匣。入手沉甸甸的,不仅仅是木匣本身的重量,更是其中承载的一位厨师一生的执着、痴迷、错误与最终的醒悟。他能感觉到,这木匣与这院子里的老灶台隐隐呼应,其中蕴含的关于“火候”与“融合”的意念,对他寻找【千沸鼎】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多谢婆婆!”陈洋深深一拜。
“先别急着谢。”辣婆看着他,眼神恢复了往日的几分锐利,但不再带有攻击性,“老彭的东西是关于火候和融合的根本法。但在这麻辣天府,你想站稳脚跟,想真正理解‘辣’,光有根本法还不够,还需懂得‘辣’的万千变化。”
她走到屋角,那里摆放着几个更小的、密封极好的陶罐。
“我老婆子没什么别的能给你,就是跟辣椒打了一辈子交道,这点心得,你若愿意听,我就唠叨几句。”
陈洋立刻肃容道:“晚辈洗耳恭听!”
接下来的时间,辣婆如同一位倾囊相授的老师傅,将她毕生对“辣”的理解,毫无保留地娓娓道来。
她不再局限于之前那玄之又玄的“痛并快乐着”,而是落到了实实在在的技艺层面,却又处处蕴含着深刻的厨道至理。
她讲解不同辣椒的特性,不仅仅是辣度,更是其香气类型、呈味阶段、以及与其他味道(麻、咸、鲜、甜)的搭配禁忌与最佳组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