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牛入缝,竟严丝合缝,裂缝随之停止蔓延,喷沙亦止。
风霎时收了,夕阳重新露出,照在夯土墙上,新刻的“倒卷肱”三字边缘泛起一圈金红,像被重新淬火。
然而,异象未止。
墙背忽然传来“剥剥”轻响,像春蚕啃桑。
陈祖望绕过去,只见那三道旧印竟同时亮起乌金光,沿印痕游走,继而汇聚到“倒卷肱”首笔,四印连成一道蜿蜒的曲线,如太极图之阴阳界。
曲线所过处,夯土自动剥落,露出内里一层青灰色的老砖,砖面刻着密密麻麻的小字,经水气浸润,仍清晰可辨——正是陈式太极拳古谱,从“金刚捣碓”到“倒卷肱”,一式不落,字如蝇头,却笔力遒劲,末尾落款“发科”二字,与师父手迹一般无二。
他胸口一热,似被重锤击中,双膝不由发软,跪坐在墙下,以额抵砖,冰凉而粗糙,像抵着师父的掌。
原来师父爷爷早把整套拳谱刻进河墙,只等第四印激活,才肯现身。
黄河水气日日蒸熏,砖面被裹上一层极细的盐霜,字如隐龙,不遇“倒卷肱”的旋劲,永不露真容。
他正欲细读,脚下忽又传来轻震,幅度极小,却持续不断,像远处有人在堤内击鼓。
点三短一长,恰是太极“金刚捣碓”之拍节。随着鼓点,砖面小字竟缓缓凸起,如被无形之手重新勾勒,凸痕闪出铜光,与掌心的“云手”疤遥相呼应。
陈祖望屏息,以右手食指沿凸痕临摹,指尖所过,一股热流顺势而入,沿臂内侧直涌丹田,再折向两脚涌泉穴,所经之处,毛孔俱张,汗出如浆,却带着淡淡的土腥味,像黄河水穿过身体。
一遍临摹完,鼓点顿止,凸字亦缓缓平复,重新隐入砖面,只留一层极细的铜粉,在夕阳里闪一下,便随风散尽。
他方知,方才那一瞬,师父借黄河之气,把整套拳谱“过”给了他——过谱即过电,字入指,劲入心,从此拳在血里,血在河心。
此刻,日已西坠,河面浮起一层金雾,雾中传来悠长的牛哞,似从河底升起,又似从胸腔发出。
陈祖望起身,面向大河,缓缓拉开架势,以新得的“倒卷肱”为首,一式式练下去。
动作起处,掌心的“云手”疤先凉后热,继而跳出一粒铜星,沿经络游走,像给他点亮一盏盏小灯;灯过处,劲路分明,节节贯串,竟比平日更加通透。
练至“金刚捣碓”,他猛一震脚,脚下裂缝竟“嗡”地合拢,像两扇巨大的门被重新关严;夯土墙随之轻颤,墙头浮土簌簌落下,却不再带沙,只落一层极细的金粉,粉上隐约现出第五印的轮廓——形如“单鞭”,却未刻完,只留一条淡淡的弧线,像黄河在远处甩出的一个弯。
收势时,最后一缕夕阳正落在弧线中央,像给未完的印镀上一层金边。
陈祖望以勺尖轻触那弧线,触处冰凉,却透出一股极沉的劲,像整条大河在墙内暗涌。
他忽然明白:四印既成,五印待续;而下一印,不在墙,不在勺,而在他自己——须以身为刃,以血为朱,把“单鞭”定进黄河的脉搏。
他抬头,看见河心浮出一弯新月,细如银钩,正冷冷地钓着这条古老的河,也钓着这位太极少年。
雾从河面升起,像无数细小的太极图,左旋右旋,永不停歇。
他握拳,掌心的“云手”疤与墙上的淡弧遥相呼应,一跳,一跳,像两颗对称的心,隔着300年的月光,在黄河大堤上,悄然合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