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缺乏耐心,做事毛躁。让他洗菜,他恨不得一把将所有菜摁在水池里搅合几下就捞出来,菜根上的泥都没洗干净。让他切配,他拿着刀像劈柴,土豆片厚薄不均,萝卜块大小不一,还差点切到手。徐国俊追求的是稳定和精细,哪里看得惯这个?几乎是熊云伟一开始干活,徐国俊的眉头就没松开过。
“熊云伟!你洗的这是菜还是泥丸子?重新洗!”
“你那切的叫什么东西?狗啃的都比你整齐!浪费!”
“轻点!锅都要被你砸漏了!”
徐国俊的斥责声在后厨不时响起,带着厨师特有的急躁和对“不专业”的无法容忍。熊云伟起初还憋着,闷头重做,但脸色越来越难看,干活的动作也越来越重,带着一股不服气的狠劲。
矛盾在第三天下午爆发了。那天要准备一批卤味作为新品测试,需要大量切得均匀的藕片和豆干。徐国俊示范了一遍,要求每一片厚度控制在三毫米左右。熊云伟接过刀,开始切。前几刀还好,后面越切越快,也越来越随意,厚薄差距明显。
徐国俊检查时,火气一下子就上来了:“熊云伟!你耳朵聋了?我让你切均匀!你看看你这切的什么玩意儿?厚的厚,薄的薄,这还能用吗?全部重切!”
熊云伟憋了几天的火也窜了上来,梗着脖子,声音也提高了:“我怎么没切均匀?差不多就行了!卤进去味道都一样!你就是故意找茬!”
“我找茬?”徐国俊气得胖脸通红,“你干不好活还有理了?就你这态度,趁早滚蛋!别在这儿碍眼!”
“你说谁滚蛋?”熊云伟眼睛也瞪了起来,握着切菜刀的手背青筋暴起,猛地往前踏了一步,胸膛几乎要撞到徐国俊身上。他身材比徐国俊高大半个头,这一下气势汹汹,后厨的空气瞬间凝固了。唐成吓得缩到了角落,孙阿姨在门口探头,惊叫一声:“哎呀!要打架!”
徐国俊也没想到这愣头青这么冲,下意识后退了半步,但脸上挂不住,也抄起了手边的炒勺,双方剑拔弩张。
“都给我住手!”
我的声音并不算特别高亢,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和威严,瞬间切断了那根紧绷的弦。我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后厨门口,脸色沉静,目光如刀,扫过两人。
熊云伟看到我,气势一滞,但握着刀的手没松,胸膛还在剧烈起伏。徐国俊像是找到了主心骨,立刻告状:“老板!你看他!活干不好还说不得!还想动手!”
我没有理会徐国俊,只是盯着熊云伟,一字一句地说:“把刀放下。”
我的语气很平,没有怒火,却有一种让人无法抗拒的力量。熊云伟与我对视了几秒,那双充满桀骜和不忿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犹豫,最终,他还是慢慢松开了手指,将切菜刀“哐当”一声丢在了案板上。
“你,”我指了指熊云伟,“出来。”
又对徐国俊说:“徐师傅,剩下的我来处理,你先忙别的。”
我把熊云伟带到店外寒风凛冽的街角。雪终于开始零零星星地飘落,落在他的发茬和肩膀上。
“知道我为什么留你吗?”我看着灰蒙蒙的天空,问道。
熊云伟低着头,不说话,只是用脚碾着地上的碎石。
“不是因为你力气大,也不是因为你便宜。”我转过头,目光锐利地看着他,“是因为我觉得,你骨子里还没烂透,还知道饿,还知道要份工作糊口。但如果你觉得,有把子力气,有点脾气,就能在这世上横着走,就能不守规矩,不听人话,那你就错了,大错特错。”
我指了指街上匆匆而过的行人:“你看他们,谁活得容易?徐师傅有他的标准,那是他吃饭的本事,也是店里生意好的基础。你达不到,就学,就练。不是吼两声,摆个架势就能解决的。你今天敢对徐师傅举刀,明天是不是就敢对客人?对我?”
熊云伟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不知是冷的,还是别的。他依旧不说话,但紧绷的肩膀慢慢垮了下去。
“我给了你三天试用期,不是看你打架的。”我的语气放缓了一些,“是想看看,你能不能把你这身力气和这臭脾气,用到正地方。你要是觉得这儿庙小,容不下你,现在就可以走,这三天的工钱我结给你。你要是还想留下……”
我停顿了一下,雪花落在我们之间。
“……就从学会控制你的脾气,从把一片藕切均匀开始。后厨所有基础杂活,唐成做什么,你就做什么,而且要做到比唐成更仔细,更干净。徐师傅的话,就是命令,你可以不懂,可以问,但不许顶撞,更不许动手。做得到,你留下。做不到,立刻走人。”
熊云伟抬起头,眼睛有些发红,不知道是委屈还是被寒风吹的。他看着我,看了很久,然后,用力地、重重地点了一下头,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我做。”
“回去,把刚才切的藕和豆干,全部重新切一遍。切到徐师傅点头为止。切不完,不准吃饭,不准下班。”
我没有再多说,转身回了店里。透过玻璃,我看到熊云伟在寒风中站了一会儿,然后猛地一抹脸,大步走回后厨。他没有立刻去拿刀,而是先走到徐国俊面前,生硬地、幅度很大地鞠了一躬,声音粗嘎地说:“徐师傅,对不起,刚才是我混蛋。”然后,他拿起那把被丢下的刀,走到案板前,拿起一根藕,深吸一口气,开始极其缓慢、极其用力地切下第一刀……
徐国俊愣了一下,冷哼一声,没说话,但眼神里的怒气消散了不少。
那天晚上,打烊的时间比平时晚了近两个小时。后厨的灯一直亮着,只有单调而有节奏的切菜声持续响着。熊云伟一个人在那里,一遍遍地切着藕片和豆干,旁边堆着小山般的、厚薄不一的失败品。他的手指被冻得通红,手臂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僵硬颤抖,但他没有停。
唐成默默地去给他热了两次饭菜,放在一边,他看都没看。
我最后去检查时,案板上最新的那些藕片,虽然还达不到徐国俊要求的完美,但已经均匀了许多,看得出每一刀都用了心,用了力。
“可以了。”我说,“吃饭,明天继续。”
熊云伟这才停下,整个人像虚脱了一样靠在墙上,然后默默地端起早已凉透的饭菜,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我知道,驯服这头莽撞的小兽,绝非一朝一夕之事。他内心的创伤、对世界的不信任、以及那股野性的力量,都需要时间和正确的方法去引导、去化解。但今天,我看到他放下了刀,弯下了腰,举起了承认错误的姿态,也举起了改变的决心。
这块粗粝的璞玉,或许,真的值得我花费心血去雕琢。他眼中那种被挫折暂时压制却未曾熄灭的亮光,那种愿为自己错误付出代价的狠劲,让我隐隐看到了一把未来或许能托付后背的、忠诚而锋利的刀。
雪,下得更大了,覆盖了小城的喧嚣与棱角。而“多多麻辣烫”的后厨里,一个年轻人正用最笨拙的方式,开始学习人生的第一课——规矩与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