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嵩山,层林尽染,本该是肃穆庄严的时节。然而此刻的少室山门之外,却是一片乌烟瘴气,人声鼎沸。空气中不再是山林的清冽松香,而是被汗臭、劣质烧刀子的辛辣、以及一股刺鼻的、仿佛牲口棚般的骚臭味所充斥,熏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令狐冲跟在蓝凤凰身后,刚一靠近山门区域,就被眼前这如同群魔乱舞的景象钉在了原地。数百名服饰各异、手持奇门兵刃的汉子,如同失控的蚁群,三三两两散落在古道两旁、山石后面,甚至溪流岸边。喧嚣的划拳声、粗鄙的喝骂、夹杂着醉汉的狂笑和呕吐声,汇成一股令人烦躁的声浪,拍打着耳膜。更不堪入目的是,许多汉子毫无廉耻之心,就在光天化日之下,堂而皇之地对着路边的草丛、甚至清澈的溪流解开裤带,一股股浑浊的黄白之物肆无忌惮地玷污着这片千年佛门圣地。呕吐的秽物散发着酸腐的气息,混合着排泄物的恶臭,在清冷的山风里弥漫开来。原本清幽雅致的山林古道,此刻已是污秽遍地,狼藉不堪,宛若一个巨大而肮脏的露天茅厕。
“这…这简直是…岂有此理!”令狐冲只觉得一股无名火直冲脑门,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生性疏狂不羁,却也懂得基本的礼义廉耻。眼前这幅景象,哪里是来救人的?分明是给任盈盈和整个营救行动掘坟墓!本来或许还有一丝谈判的余地,现在倒好,这群乌合之众的所作所为,无异于在少林寺这尊庞然大物的脸上狠狠扇了一巴掌!
蓝凤凰那张娇艳的脸庞也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她厌恶地啐了一口:“呸!这帮没笼头的野马!圣姑被困,向天王不知所踪,就彻底没人能管了!再这样下去,不用少林秃驴动手,我们自己就能把这地方祸害成修罗场,还谈什么救人?”
就在这时,几个眼尖的魔教教众认出了令狐冲。
“快看!是令狐公子!”
“令狐公子来了!”
“圣姑的心上人来了!”
这呼喊如同丢进油锅的火星,瞬间点燃了附近的人群。呼啦一下,几十条汉子带着一身汗臭和酒气围了上来,七嘴八舌的嚷嚷声几乎要将令狐冲淹没:
“令狐公子!您可算来了!圣姑为了您才被关在少林寺受苦,您可得救她出来啊!”
“是啊令狐公子!您发句话!咱们兄弟立刻抄家伙杀上山去!把这秃驴庙掀个底朝天!”
“对!掀个底朝天!救出圣姑!杀他个人仰马翻!”
群情激愤,唾沫星子横飞,不少人已经红着眼眶,举着刀剑斧头,一副立刻就要血洗少林的狂躁架势。
令狐冲只觉得头皮发麻,太阳穴突突直跳。他连忙深吸一口气,内力运转,声音陡然拔高,清朗如鹤唳,瞬间压过了周围的嘈杂混乱:“诸位!诸位兄弟!稍安勿躁!稍安勿躁!”他双手虚按,目光如电,扫过一张张或激动、或茫然、或凶狠的脸。
人群渐渐安静下来,无数双眼睛巴巴地望着他,带着盲目的信任和期盼。
“诸位兄弟对圣姑的忠心,对令狐冲的信任,我心领了!”令狐冲抱拳环视,脸上写满诚恳,“圣姑于我有救命大恩,我比在座的任何一位,都更想立刻救她脱困!但是——”他话锋陡然一转,语气变得沉重而严肃,如同重锤敲在每个人心上,“大家看看周围!看看这嵩山脚下被糟蹋成了什么样子!我们这样聚众喧哗,如同市井泼皮;随地便溺,污秽山林,践踏圣地!这哪里是来救人的?这分明是来给圣姑抹黑,给少林寺递上剿灭我们的刀把子!”
他猛地一指路边那些污秽不堪的角落和散发着恶臭的呕吐物,痛心疾首,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少林寺是千年古刹,武林泰山北斗!我们如此行事,有理也变成了无理!圣姑还在寺中,我们这样闹,岂不是让她处境更加艰难?万一激怒了寺中高僧,对圣姑不利,我们岂不是成了害她的罪魁祸首?!”
这番话如同当头棒喝,点醒了不少被热血冲昏头脑的人。不少人顺着令狐冲的手指看去,看到自己刚才的“杰作”,脸上顿时火辣辣的,露出尴尬和羞愧的神色。
“那…那令狐公子,您说怎么办?我们都听您的!”一个看似小头目的汉子,脸上带着几分懊恼,率先喊道。
“对!听令狐公子的!”
“令狐公子,您拿个主意!我们照办!”
众人纷纷附和。在他们混乱的认知里,令狐冲是圣姑倾心的男子,武功高强(梅庄一战名动江湖),又是名门正派出身(尽管现在关系微妙),天然具备发号施令的资格。
令狐冲看着眼前这一双双重新燃起希望却依旧混乱的眼睛,心中苦笑不迭:这烫手的山芋怎么就死死粘在自己手上了?但事已至此,为了任盈盈,为了不让事态滑向无可挽回的深渊,他只能硬着头皮顶上去。
他深吸一口气,胸腔起伏,声音灌注内力,清晰地传遍全场:“好!既然诸位兄弟信得过我令狐冲,那我便斗胆,定几条规矩!”
“第一,立刻清理此地所有污秽!所有人,自己拉的屎,自己吐的秽物,自己制造的垃圾,立刻、马上清理干净!从现在起,任何人不得再随地便溺!违者,休怪我令狐冲不讲江湖情面!”他目光如刀,扫过几个刚才还在解裤带的家伙。
“第二,约束好各自手下!所有人,立刻拔营,退后三里扎营!不得再靠近少林山门喧哗滋事!违者,逐出营地,自生自灭!”
“第三,各帮各派,挑选精干机灵、手脚利索的兄弟,组成斥候队,轮流值守,探听山上动静!但切记,只许探听,绝不可主动挑衅少林僧人!违者,严惩不贷!”
“第四,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擅自行动!更不得冲击少林寺山门!违者,以叛教论处!”最后四个字,他咬得极重,带着不容置疑的肃杀之气。
他锐利的目光再次扫过全场,声音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坚定:“诸位兄弟!我们此来,是为了救人!不是为了打仗!更不是为了给圣姑脸上抹黑!想救出圣姑,就得守规矩!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
“令狐公子说得对!”
“快!快收拾!”
众人轰然应诺,声震山谷。虽然仍有少数桀骜之徒眼神闪烁,面露不满,但在大多数人的响应以及蓝凤凰、黄伯流(天河帮帮主)、史老大(九江白蛟帮帮主)等几位外围势力头领的严厉弹压下,场面虽然依旧嘈杂混乱,但总算开始了清理、后撤的动作,勉强向着有序的方向发展。
蓝凤凰看着令狐冲三言两语、恩威并施便镇住了这群无法无天的亡命徒,桃花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与欣赏,凑近他耳边,低声笑道,带着一丝揶揄:“啧啧啧,令狐公子,真没瞧出来啊,你这指挥若定、号令群豪的架势,还挺有当山大王的潜质嘛!”
令狐冲无奈地翻了个白眼,苦笑着低声回应:“蓝教主就别笑话我了。我这叫逼上梁山,赶鸭子上架!这群大爷,比山里的野猪还难管!”
当夜,临时营地的中军大帐(不过是比别的帐篷稍大些、挂了几面破烂旗帜的棚子)内。
一盏昏暗的油灯下,映照着几张忧心忡忡的脸。令狐冲、蓝凤凰、天河帮帮主黄伯流(一个须发皆白、眼神精悍的老者)、九江白蛟帮帮主“长江双飞鱼”之一的大白蛟史老大(身材壮硕,皮肤黝黑,带着浓重的水汽)等几位魔教外围势力的头领围坐在一起,气氛凝重。
“山下这群乌合之众暂时是稳住了,”令狐冲眉头拧成了疙瘩,手指无意识地在粗糙的桌面上敲击着,“可任姑娘还在寺里。硬闯少林无异于以卵击石,我们得想个稳妥的法子,最好能探探寺内虚实,想办法见到任姑娘,弄清楚她到底为何被困,有何打算。”
“我去!”蓝凤凰自告奋勇,眼中闪过一丝自信,“我五毒教有些钻天入地的玩意儿,弄点迷烟障眼法,或许能寻机溜进去。”
“不妥。”令狐冲果断摇头,“少林寺龙潭虎穴,戒备森严,寺内高手如云,罗汉大阵更是名震天下。蓝教主手段虽奇,风险实在太大,一个不慎,不仅救不了人,反会打草惊蛇,陷任姑娘于更危险的境地。”他顿了顿,看向众人,“我轻功尚可,又熟悉华山身法的轻灵路子(华山身法以腾挪闪避见长),对佛门重地的布局也有些了解,不如由我今夜先行潜入,探探路。”
众人交换了一下眼神。黄伯流捋着白须,沉吟道:“令狐公子武功最高,轻功也最为了得,行事也稳重,确是眼下最合适的人选。”史老大也瓮声瓮气地点头附和。蓝凤凰虽有些不甘,但也知令狐冲所言有理,便不再坚持。
夜深人静,月黑风高,正是夜行人出没的好时辰。
令狐冲换上一身紧身的深灰夜行衣,用黑巾蒙面,只露出一双精光内敛的眼睛。他收敛气息,如同融入夜色的狸猫,施展轻功,悄无声息地避开山下那些虽然被约束但依旧警惕性不高的魔教巡逻教众,又小心翼翼地绕开少林寺外围布下的明哨暗桩,朝着山顶那座笼罩在夜色中的庞然大物——少林寺潜行而去。
他身形灵动如猿猴,借助山石、树木和地形的天然掩护,在崎岖的山路上疾行,很快就摸到了少林寺后院那高大森严的围墙之外。寺内梵音早歇,一片寂静。他刚寻了一处僻静角落,准备提气翻越那数丈高的院墙,却隐隐听到前方一片开阔之地传来清晰的人声,内力灌注之下,话语内容依稀可辨。
令狐冲心中一动,立刻伏低身子,紧贴地面,借着稀疏的月光和嶙峋怪石的阴影掩护,如同壁虎般悄无声息地潜行过去,最终躲在一块刻满经文、巨大厚重的石碑后面,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脑袋,朝着声音来源——一片用作练武的开阔场地望去。
只见练武场上灯火通明,数十支火把熊熊燃烧,将场地照得亮如白昼,映照着场中泾渭分明的两拨人马。
一方是以少林寺方丈方证大师为首。方证身披象征尊贵的大红金线袈裟,手持九环锡杖,白眉低垂,宝相庄严,如同一尊活佛。他身旁站着一位仙风道骨、背负古朴长剑的道长,正是武当派掌门冲虚道长。两人身后,肃立着十几位身着僧袍或道袍、气息沉稳渊深的高手,显然都是两派精英。
另一方,则只有寥寥十数人,但气势却丝毫不弱。为首之人身材魁伟如山岳,须发戟张,双目开合间精光四射,那股睥睨天下的霸道气息,正是脱困不久的日月神教前教主任我行!他身旁站着神教左使向问天,同样目光如炬。他们身后,是十几名身着黑衣、眼神锐利、周身散发着彪悍气息的日月神教精英教众。
而让令狐冲瞳孔骤然收缩,心跳几乎漏跳一拍的是——在少林、武当一侧的人群中,他赫然看到了两个让他魂牵梦绕、又无比复杂的身影——他的师父岳不群和师娘宁中则!他们身边还站着嵩山派掌门左冷禅!三人站在一起,气氛竟显得有些……和谐?
‘师父师娘怎么会在这里?还有左冷禅?他们怎么会凑在一起?’令狐冲心中惊疑不定,如同掀起了惊涛骇浪。场中气氛凝重得如同绷紧的弓弦,显然双方已经对峙良久,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任我行声若洪钟,带着不容置疑的霸道和一丝压抑的怒火,打破了沉寂:“方证老和尚!老夫今日前来,只为带走女儿任盈盈!你们少林寺扣押我女儿,意欲何为?真当我日月神教无人了吗?!”
声音如同滚雷,在夜空中回荡,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方证大师双手合十,口宣佛号,声音平和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力量,将任我行声音中的戾气消弭了几分:“阿弥陀佛。任施主稍安勿躁。令嫒任盈盈女施主,乃是自愿来我少林寺持戒清修,并非敝寺扣押。她心有所求,敝寺只是应她所请,提供一处清净之地罢了。”
“自愿?”任我行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发出一声刺耳的冷笑,眼中戾气更盛,“我任我行的女儿是何等心性?岂会自愿来你这秃驴庙里吃斋念佛,青灯古佛?定是你们用了什么卑鄙手段胁迫于她!废话少说!立刻放人!否则……”他眼中凶光暴涨。
冲虚道长适时上前一步,语气依旧平和,却带着千钧的分量,如同山岳般沉稳:“任教主,令嫒确是自愿前来,此事江湖上早已传开,人证物证俱在。少林寺乃佛门清净地,历代高僧大德皆以慈悲为怀,岂会行胁迫之事?教主爱女心切,老道理解,但还请莫要冲动行事,以免伤了和气,铸成大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