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渐沥,敲打着翰林院的窗棂。江文渊埋首于故纸堆中,校勘着前朝《地理志》的手稿,墨香与陈旧纸张的气息混合,氤氲出一方宁静。然而,这份宁静只是表象。李墨林案如同一块巨石压在心头,连同窗们偶尔投来的探究目光、衙署间低不可闻的窃窃私语,都让这清贵的翰林院透着一股山雨欲来的压抑。
他知道,皇后的提醒绝非空穴来风。自己如今看似安全,实则是风暴眼中的暂时平静。任何一点行差踏错,都可能成为下一个被攻击的借口。他唯有更加沉默,更加勤勉,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这看似枯燥,却能让他远离是非的编修工作中。偶尔,他会想起李墨林,那个在琼林宴上慷慨陈词、眼神明亮的同科,心中不免泛起一丝悲凉与警惕。
这日散衙后,雨势稍歇。江文渊如常最后一个离开,锁好衙署门扉,沿着被雨水洗净的青石路走向宫外。刚出翰林院不远,却见一位身着青色官袍、年约四旬的官员站在一株梧桐树下,似乎是在等人。见到江文渊,那人便迎了上来,拱手道:“可是江修撰?”
江文渊驻足还礼:“正是下官。不知大人是?”
“下官都察院经理,姓赵,名秉言。”来人态度谦和,但目光锐利,带着御史特有的审视感。
江文渊心中微凛,都察院的人找他?所为何事?他不动声色道:“原来是赵经理,不知有何见教?”
赵秉言看了看左右,低声道:“此地非谈话之所。江修撰若方便,前方有一茶楼,清静雅致,可否移步一叙?”
江文渊略一沉吟。他与都察院素无往来,此人突然邀约,是福是祸难料。但对方官职高于自己,又是监察系统的人,贸然拒绝恐有不妥。况且,他也想听听对方来意。便点头道:“赵经理请。”
二人来到附近一家名为“清韵阁”的茶楼雅间。赵秉言点了壶普通的龙井,屏退了小二。
“江修撰不必疑虑,”赵秉言开门见山,“下官此次冒昧打扰,实是为了李墨林一案。”
江文渊心道“果然”,面上依旧平静:“李县令之事,下官亦有所闻,深感惋惜。只是下官与李县令虽为同科,但入仕后各司其职,并无私交,对其在平阳县所为,更是一无所知。恐怕要让赵经历失望了。”
赵秉言笑了笑,那笑容却未达眼底:“江修撰过谦了。同科之谊,非同一般。下官并非要探听什么隐私,只是想请教江修撰,以你对李墨林为人的了解,你认为他是否会做出奏报中所言的那些事?”
这是一个极其刁钻的问题。若江文渊为李墨林辩护,则有包庇同党之嫌;若他附和李墨林有罪,则坐实了寒门进士品行不堪的论调,更显薄情。
江文渊端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借机整理思绪。茶水温润,却暖不了他此刻微凉的心。片刻,他放下茶杯,直视赵秉言,缓缓道:“赵经历,下官以为,品评一人之品行,当观其行,察其言,而非凭臆测。下官与李县令相交甚浅,仅殿试、琼林数面之缘,对其‘为人’实不敢妄下断语。至于平阳县之事,自有朝廷法度,陛下明察,钦差勘查。下官人微言轻,既无证据,亦无职权,对此案不敢置喙。唯一能做的,便是恪守本职,静待水落石出。”
这番话,避实就虚,严守分寸,既未肯定也未否定李墨林的品行,将问题推回了朝廷法度和调查程序本身,可谓滴水不漏。
赵秉言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随即又笑道:“江修撰年纪轻轻,倒是深谙明哲保身之道。也罢,是下官唐突了。”他话锋一转,状似随意地问道:“听闻江修撰在翰林院,颇得掌院学士赏识,日前在河工会议上,亦有一番高见,令人印象深刻。看来江修撰不仅学问扎实,于实务亦颇有见解,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啊。”
这话听着是夸奖,却让江文渊更加警惕。对方似乎在试探他与掌院学士的关系,以及他在朝中可能获得的“赏识”程度。
“赵经理谬赞了。”江文渊谦逊道,“掌院学士乃前辈硕儒,对下官等多有提点,是长辈对后进的关爱。至于河工会议,下官只是偶蒙垂询,据实陈述浅见,当不得‘高见’二字。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尚需多年历练,下官唯愿脚踏实地,不负圣恩。”
江文渊始终保持着距离,不接任何可能被视为“结党”或“自傲”的话头。赵秉言又旁敲侧击了几句,见江文渊应对谨慎,言辞缜密,丝毫找不到破绽,便也失了兴致,又闲谈几句,便起身告辞。
送走赵秉言,江文渊独自坐在雅间内,眉头紧锁。这位赵经理的突然出现,绝非偶然。其言语间的试探,更像是一种警告,或者是一种衡量——衡量他江文渊的分量,以及可能带来的风险。都察院内部,看来也并非铁板一块,有人想借此案做文章,但也有人,或许像那位刘御史,持不同立场。
这潭水,比他想象的更深。他意识到,自己不能只是一味被动防守。或许,该做些什么,至少,要让自己更有价值,也更难被轻易撼动。
与此同时,坤宁宫内。
慕容雪也收到了赵秉言私下接触江文渊的消息。婉如禀报时,带着几分担忧:“娘娘,这赵秉言是崔相门生的旧部,虽官职不高,但人脉复杂。他去找江修撰,恐是不怀好意。”
慕容雪却并未显得意外,反而露出一丝淡淡的嘲讽:“跳梁小丑,沉不住气了而已。他们见明面上的流言未能击垮江文渊,便想从他身边入手,寻找突破口,或者施压逼他表态。江文渊如何应对?”
“据报,江修撰应对得体,未露任何破绽。”
“嗯,本宫没看错他,是个沉得住气的。”慕容雪颔首,“看来,是时候再给他加一点砝码,也让那些人知道,陛下与本宫看重的人,不是他们可以随意拿捏的。”
她沉吟片刻,吩咐道:“前几日陛下不是提及,欲修缮宫中几处藏书院阁,整理编纂一批前朝散佚的科技、农工典籍吗?此事虽不算紧急,却也关乎文教。你可‘无意中’向掌院学士透露,陛下觉得江文渊心细稳重,或可让他参与协助前期书目的整理遴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