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乾元元年(2 / 2)

与此同时,后宫深处,亦是另一番景象。

宁寿宫内,暖意融融,瑞兽熏笼中吐出淡淡的檀香,沁人心脾。太上皇后马秀英与皇后常元昭正对坐叙话。马太后虽已退居深宫,颐养天年,然其眉宇间那份历经开国艰难岁月磨砺出的睿智与慈和,丝毫未减。

常皇后则端庄温婉,眉眼神韵间依稀可见其父鄂国公常遇春的几分英气,此刻正细心地将一枚蜜橘剥开,剔去白络,递给马太后。

“标儿在朝上已然宣布了,”马太后接过橘子,并未立刻食用,缓缓道,“为雄英、同燨、同燧这三个孩子选妃。这可是顶顶要紧的大事,关乎孩子们一生的福祸,也关乎咱们老朱家未来的运数。”

常皇后点头,眼中既有身为母亲、伯母对晚辈婚事的期盼,更有一丝如履薄冰的慎重:“媳妇明白。此事关乎国本家运,媳妇定当竭尽心力,与母后一同仔细甄选,不敢有丝毫怠慢。只是……这入选的门第范围,还需母后您来掌个大舵。”

马太后将橘子瓣放入口中,细细品味着那丝清甜,目光却深邃如古井:“门第,自然是首要考量。徐家、常家、沐家、蓝家,还有汤和、冯胜他们家,这些跟着重八一起,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帮着打下这偌大江山的老兄弟,他们的女儿、孙女,是首选。一来,知根知底,家风门楣都清楚;二来,也能让这些老臣安心,知道皇帝和吴王没有忘了他们昔年的汗马功劳,依旧视他们为股肱,愿结秦晋之好。”

她话锋微转,语气加重了几分,“不过……也不能只看门第高低。女孩儿自身的品性、样貌、才情、心胸,乃至身体健康,才是顶顶要紧的。要选那等性情温良敦厚、心胸开阔豁达、能明事理、识大体的,将来方能辅佐夫君,和睦后院,教养出贤良子孙。万不可再出……唉。”她似乎忆起了洪武朝后宫某些不甚愉快的往事,轻轻叹了口气,未尽之语,饱含沧桑。

常皇后深以为然,郑重道:“母后所言,实为至理。门第是根基,品性是关键,二者缺一不可。媳妇已吩咐下去,命内官监着手整理京中及各地适龄淑女的画像、家世谱牒、性情评语等初步资料,稍后便呈送过来,请母后一同过目斟酌。”

正叙话间,殿外宫人轻声禀报,道是魏国公夫人、鄂国公夫人、黔国公世子沐春夫人等几位勋贵诰命,递了牌子,请求入宫给两位娘娘请安。

马太后与常皇后相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了然。

朝堂上的消息,竟如此之快便传到了这些勋贵府邸,其反应之迅速,足见对此事的重视程度。

“请她们先去坤宁宫偏殿奉茶稍候吧,就言本宫与太上皇后稍后便至。”

常皇后从容吩咐道,仪态万方。

她深知,这场选妃,既是朱家的喜庆家事,更是关乎国本稳固的政治大事,每一步都需走得慎之又慎,平衡各方势力,既要借此巩固皇权,笼络勋贵,亦要尽可能为下一代求得真正能够相伴一生的良偶。

接下来的旬月之间,整个大明帝国顶层的人情网络,都因这场规模空前的选妃风潮而躁动起来。

礼部与宗人府的门庭若市,各路官员、勋贵,或明或暗地递话、请托、荐举,希冀自家女儿能入天家青眼。

而后宫之中,马太后和常皇后的日常,除了处理必要的宫务,大半精力皆投入于此:翻阅那堆积如山的淑女画像与家世资料,不时召见初选入围的少女,借由闲话家常、考较才艺等方式,亲自相看其言谈举止、品性气质。

魏国公徐达府上,气氛尤为微妙。

徐达长子徐辉祖已官至北部战区副总兵官,中将军衔,圣眷正隆,前程远大。

徐达膝下尚有适龄的嫡出孙女,是倾尽全力,力争那未来国母——皇太子正妃之位,还是退而求其次,选择与关系更为紧密的吴王府再续姻缘(吴王正妃徐妙云乃徐达嫡长女),以期亲上加亲,稳固现有地位?此中权衡,关乎家族未来数十载之兴衰,徐达与徐辉祖等人,必然经过反复密议。

鄂国公常遇春府上,考量则相对明晰。

嫡长女常元昭为当今皇后,皇太子的母亲,次女常靖澜是吴王侧妃,且诞育了江宁王朱同燧、永嘉郡主朱玉璲、淮安王朱同煇,在吴王府中地位稳固,与吴王感情甚笃。

常家适龄女子,多半会倾向于为与常家有直接血缘关联的江宁王朱同燧选妃,以此进一步加深、巩固与吴王府的亲密关系。

北部战区总兵官蓝玉,大将衔,近年来战功赫赫,风头正劲,其家族女子素以英气飒爽着称,亦是太子妃与亲王世子妃的有力竞争者。

远在云南镇守的黔国公沐英,其沐家女子则多以温婉贤淑、知书达理闻名,在西南之地声望极高,此番由其子沐春代表,亦对联姻抱有期待。

信国公汤和、宋国公冯胜等家族,同样各有适龄淑女,希冀能借此机会,延续家族荣光。

在这场不见硝烟的竞争中,那些待选少女们自身的条件被置于放大镜下严格审视。

琴棋书画之修养,女红中馈之能力,言行举止是否合乎礼度,乃至容貌气色、身体健康状况,皆成为评判高下的重要标准。

而她们背后所代表的家族势力、父兄在朝在军中的地位与影响力,更是这场联姻背后最核心、最沉重的政治筹码。

一日午后,朱标在处理完一批紧要奏章后,和朱栋信步来到西宫,向太上皇朱元璋请安,并顺带提及选妃事宜的进展。

朱元璋正穿着一身宽松舒适的玄色衣袍,斜倚在暖阁的软榻上,眯着眼听内侍朗读《大明日报》上关于某地社学学子在数算比赛中脱颖而出的报道,闻言摆了摆手,示意内侍暂停,呵呵一笑,声若洪钟:

“你和栋儿办事,咱放心。这选妃啊,说起来玄乎,其实跟咱当年打仗排兵布阵一个道理。徐达、常遇春他们,是咱的先锋大将,锐不可当,得把他们的心稳稳拴住;蓝玉、沐英这些,是能独当一面的方面帅才,也得给足面子,让他们甘心卖命;还有其他那些跟着咱出生入死的老兄弟,像汤和、冯胜,也不能冷落了,得让他们觉着,咱们老朱家没忘了他们。得把各家都安排得妥妥帖帖,明明白白,这江山社稷,才能像铁桶一般,稳当!”

他言语粗犷质朴,却直指核心,将联姻的政治军事意义剖析得淋漓尽致。在他这般开国雄主眼中,婚姻首先是整合力量、巩固政权的最有效工具之一。

“父皇圣明,儿臣谨记。”朱标恭敬应道,“此事,儿臣与母后、皇后,还有二弟,正在仔细斟酌,反复权衡,务求既合礼制,又顺人情,更固国本。”

朱元璋满意地捋了捋已然花白的胡须,又看向侍立一旁的朱栋:“栋儿,你那两个小子,同燨和同燧,近来如何?性子可有什么变化?心里头,可曾偷偷想过要找啥样的媳妇没?”

朱栋躬身,从容回答:“回父皇,同燨性子愈发沉静稳重,偏好读书史策,于骑射火器亦勤练不辍,处事渐有章法,儿臣观之,颇类其母妙云之周密。同燧则更似其生母靖澜,天性活泼,精力充沛,于武艺、格物诸道兴趣尤浓,勇毅果敢。至于媳妇……儿臣以为,首要便是品性端良,能明事理,持家有道,能与他们性情相投,相互砥砺便好。具体人选,自有父皇、母后和皇兄皇嫂为她们做主,儿臣并无他求。”

他言语间,并未强调家世,只因他深知,在父皇与皇兄的考量中,家世门第是必然且首要的条件。

朱元璋听得频频点头:“嗯,不骄不躁,晓得本分,这就好!咱们老朱家的媳妇,不图个个都有倾国倾城之貌,但要能撑得起门庭,镇得住后院,教得好儿孙。就像你母后,”

他目光转向一旁含笑不语的马太后,带着毫不掩饰的依赖与赞誉,“当年咱在外头拎着脑袋打天下,家里头大大小小、老老少少,全仗她一人操持打理,从没让咱有过后顾之忧。这才是真正的贤内助,比十万精兵还顶用!”

马太后闻言,略带嗔怪地瞥了他一眼,眼中却流转着历经岁月沉淀的温情与默契:“都是些陈年旧事了,还整日挂在嘴边絮叨,也不怕孩子们笑话。儿孙自有儿孙福,咱们啊,帮着把把关就好。”

经过近一月的紧张甄选、多方探听、反复权衡,甚至动用了鹗羽卫暗中查证部分重点候选女子的真实品性与家风,最终的名单,终于在马太后、常皇后与朱标、朱栋的多次商议后,初步拟定。

乾元元年二月二十

奉天殿内,此番是宣布经过严格甄选后,由皇帝钦定的联姻结果,昭示天家与功勋之盟好。

司礼监掌印太监手持圣旨,于御前高声宣唱: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

朕惟治道隆于亲亲,化理始于闺门。皇太子雄英,年已长成,器宇恢弘;吴王世子同燨、江宁王同燧,亦皆英华外发,克肖家风。兹当慎选淑媛,以正宫闱,以睦宗亲。

尔魏国公世子徐辉祖长女徐怀瑾,年十六,毓秀名门,秉性端静,容德俱佳;

尔梁国公世子蓝春长女蓝霜晴,年十七,将门虎女,英姿爽朗,仪范克娴;

尔黔国公世子沐春长女沐安澜,年十五,蕙质兰心,温婉贤淑,德言有称。

以上三女,皆出身勋阀,德容兼备,堪配天璜。

兹特赐婚:

皇太子朱雄英,聘魏国公府徐怀瑾为太子妃;

吴王世子朱同燨,聘梁国公府蓝霜晴为世子妃;

江宁王朱同燧,聘黔国公府沐安澜为王妃。

着礼部会同大宗正院,即日依制行纳采、问名诸礼,并速算吉期,择今岁良辰,完此大婚,以协人情,以重国典。

布告中外,咸使闻知。

钦此!”

圣旨宣毕,殿内群臣反应各异,旋即化为整齐的贺喜之声。

这赐婚结果,可谓深思熟虑,皇太子正妃落于根基最深、与皇室关系最密的徐家;吴王世子妃则选择了军功赫赫、圣眷正浓的蓝家,预示着对军方力量的进一步倚重;而江宁王妃则归于镇守西南、地位超然的沐家,平衡之中彰显战略考量。徐辉祖、蓝春、沐春三人出列谢恩,虽极力保持沉稳,然眉宇间那抹振奋与荣耀却难以尽掩。

一场精心编织的政治联盟,于此尘埃落定。

朝会之上,圣旨已定,名分已立。

三位年轻皇孙身着礼服,聆听旨意,神情庄重,他们的人生轨迹自此与那三位名字被镌刻在圣旨上的少女紧密相连。

百官朝贺,声震殿宇,这不仅是皇家之喜,更是整个勋贵集团与国同庆的时刻。

朱标与朱栋看着这象征新朝稳固、君臣一心的场景。

通过这环环相扣的联姻,朱氏皇室与徐、蓝、沐等核心功勋集团,结成了更为牢固的利益共同体,为乾元新政的推行,奠定了更为坚实的政治基础。

是夜,宫中依例设宴,灯火璀璨,觥筹交错,一派喜庆祥和。

宴席间隙,朱标与朱栋再度并肩,立于乾清宫外那视野开阔的汉白玉高台之上,凭栏远眺。

宫中宴乐之声隐约传来,远处帝都的万家灯火在夜色中绵延闪烁。

“三喜临门,”朱标手扶冰凉的栏杆,望着这片他治下的山河,轻声道,手中无意识摩挲着一枚温润剔透的龙纹玉佩,“新政纲举目张,三家姻缘已定。礼部选好吉日,今年之内,孩子们的大事便可一一落定了。”

朱栋目光沉静,却仿佛穿透了眼前的繁华与夜色,望向了帝国那广袤的疆域与未知的挑战。

“大哥,此确为安定人心之举。然,婚仪只是开始,如何维系这平衡,如何让新政之利真正泽被天下,方是真正的考验。前路漫漫,你我兄弟,任重而道远。”

朱标转过身,重重拍了拍他坚实的手臂,语气沉凝而充满信任:“然也!但只要有你在侧,有众卿忠心辅佐,有这大明亿兆子民为根基,朕,便无所畏惧!这乾元盛世之路,纵有险阻,你我兄弟同心,必能将其踏成通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