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乾元元年(1 / 2)

乾元元年,正月十六。

年节的余韵仍似有若无地缠绕着应天城的飞檐斗拱,家家门楣上崭新的桃符在晨曦中泛着微光,空气中残留的烟火气与初春清晨特有的清寒交织。

然而,皇城之内,自承天门至奉天殿的广阔御道与广场,却被一种庄重到近乎凝滞的气氛所笼罩。

寅时三刻,星子尚在西天闪烁,宫灯已如串串明珠,将汉白玉铺就的御道映照得恍如白昼。

文武百官依新制品级,身着鸦青、深绯、绛紫等各色朝服,如同一条条沉静的河流,肃立于凛冽寒风之中,鸦雀无声,唯有官靴偶尔碾过冻土的细微声响,以及那因寒冷而从口鼻间逸出的缕缕白气,昭示着生命的迹象。

无数道目光,或期待,或忧虑,或审视,或算计,皆有意无意地投向那巍峨耸立、象征着帝国权力巅峰的奉天殿。

新皇乾元皇帝朱标御极以来的首次新年大朝会,即将在此举行。

辰时正刻,净鞭三响,声如裂帛,骤然划破黎明前的寂静。

紧接着,钟鼓司奏响《万岁乐》,庄严肃穆的乐声层层叠浪,撼人心魄。仪仗卤簿森然陈列,大汉将军甲胄鲜明,戟戈如林,在灯下闪烁着冷冽的金属光泽。

在司礼监太监那悠长而极具穿透力的“升殿——”唱赞声中,乾元皇帝朱标,身着玄衣纁裳十二章纹衮服,头垂十二旒白玉珠冕旒,在八名内侍的簇拥下,自后殿缓步而出,从容登临那至高无上的御座。

旒珠轻晃,在其面容前投下细碎的光影,平添几分天威难测的威严。

他的步伐沉稳,经过数月适应,那身象征无上权柄的龙袍已与他自身仁厚而日渐刚毅的气质融为一体,显露出帝王的沉凝。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以议政王、大明军事委员会大都督、天策上将军朱栋为首,丹陛之下的亲王宗室、广场之上的文武百官,如同被风吹倒的麦浪般齐刷刷跪伏于地,山呼万岁之声汇聚成磅礴的声浪,直冲云霄,震得殿宇梁柱间的尘埃簌簌而下。

这声音里,饱含着对新时代的期许,对至高皇权的敬畏,亦潜藏着因未知变革而生的忐忑与各种难以言说的复杂心绪。

“众卿平身。”朱标的声音透过旒珠传出,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清晰地回荡在每位朝臣的耳畔。

他目光平静地扫过丹陛之下,在那一片亲王礼服的最前方,二弟朱栋挺拔如松、沉稳如山的身影上略有停留,一股无声却坚实的力量感悄然传递过来。

“谢陛下!”百官再拜,起身肃立。

大朝会依制进行,各部院依序出班,奏报钱粮、刑名、边防等常规政务。然而,殿中诸人心照不宣,这些都不过是宏大乐章开启前的零星序曲,真正的重头戏,在于皇帝即将颁布的、关乎帝国未来走向的乾元新政谕旨。

果然,待几项例行议题奏毕,朱标对侍立一旁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微一颔首。后者即刻上前,展开一卷明黄绶绸,运足中气,高声宣道:

“陛下有旨,乾元新政纲要!”

殿内瞬间万籁俱寂,连官员们下意识调整呼吸的声音都清晰可闻。所有目光,灼热、审慎、不安,尽数聚焦于那卷承载着千钧重量的诏书之上。

太监缓缓开口,声音高亮,却字字清晰,如玉磬轻鸣,敲击在每个人的心坎:

“朕嗣承大统,仰荷天眷,俯循民心。自太祖开国,扫荡胡尘,廓清寰宇,立纲陈纪,救济斯民,功德巍巍,光耀千古。然,时移世易,法久则弊生。朕与吴王、议政处诸臣工深思熟虑,以为欲保大明基业于万世,非固步自封可致,当承太祖遗志,继往开来,革故鼎新,以应时变。”

他略作停顿,目光如平静的湖面,缓缓扫过群臣,将一些老成持重者眉宇间深藏的不安,与部分少壮锐进者眼中闪烁的热切,尽收眼底,继而沉稳言道:

“故,自乾元元年始,朕决议,举全国之力,深化、巩固洪武以来推行之‘新政’,并因时制宜,加以拓展!”

“其一,赋役之政,国之根本。‘摊丁入亩’、‘官绅一体当差一体纳粮’之策,经南直隶、浙江、福建、江西等地试行,成效卓着,民困得纾,国库渐盈。即日起,加速新政通行天下!各布政使司、府、州、县,须恪遵新制,彻底清丈田亩,公允核定税赋。敢有阳奉阴违、阻挠新政、欺隐田亩、转嫁赋役者,无论其身居何位,背景如何,一经查实,定严惩不贷,以儆效尤!”

“其二,兴学育才,强国之基。”朱标继续宣示,“州、府、县三级‘社学’,须依洪武旧制,严格推行,不得有误!凡我大明子民,无论男女,年满五岁,必须入学!其学费、书本、文具,一概由官库支应,每日供两餐,路远者可寄宿学舍,另加一餐。五年学业,旨在启蒙识字,通晓数算,明辨事理!此乃开启民智,为国储才之根本大计!毕业后,可自由报考县学、州学、府学,乃至大明帝国大学!务使野无遗贤,人尽其才,则国家兴盛可期!”

此条关乎文教,且符合儒家“有教无类”之理想,立时引得不少清流文臣,尤其是与刘基、宋濂交好者,暗自颔首。虽其中“无论男女”四字,仍让几位恪守“女子无才便是德”古训的老儒微微蹙眉,但在皇帝强调此乃“洪武旧制”且利国利民的大义下,亦无人敢于当面反驳。

“其三,整饬武备,固我疆圉。大明军制乃强军之本,五大战区架构已成,各镇总兵府、参将府须加紧整训,汰弱留强,精研战法。火器乃破敌锐锋,格物工技司须全力保障洪武十六式后膛燧发枪、各型火炮之产制与列装,不得懈怠。神策军为全军楷模,其练兵、作战之新法良规,当适时推广至各大战区,以期全面提升我军战力。”

提及军备,武官班列最前方的魏国公徐达、鄂国公常遇春等人皆目光炯然。他们亲身经历了从刀弓矛戟到火铳火炮的变革,深知这些多由吴王朱栋主导、格物学院钻研改进的新式火器所带来的战力飞跃。北部战区总兵官蓝玉,嘴角更是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傲然笑意,他麾下边军乃首批大规模换装之精锐,深知其威力。

“其四,通商惠工,拓海开疆。市舶司制度须进一步完善,规范海贸,打击奸商走私,保护合法商贾。大明银行须稳健运营‘金本位’货币之制,确保宝钞信誉,便利万民。旧港宣慰司、倭国驻军及各海外商站,须恪尽职守,保护航道,扬我国威,使四海之利,尽归大明。

钦此!”

宣读完毕,殿中部分出身士绅世家或与地方豪强牵连甚深的官员,虽极力维持面色平静,然瞳孔微缩,置于袖中的手指不自觉蜷紧者,不在少数。

这意味着他们及其宗族、姻亲、门生故吏,过往凭借功名、官身所享之免役、免税特权,将彻底成为历史,其家族利益根基,面临动摇。

“陛下!”一位年迈的都察院御史颤巍巍出班,声音带着一丝急切,“新政虽好,然推行过急,恐伤士林之心,动摇国本啊!官绅乃国家柱石,若使其与庶民同役同税,恐失体统,寒天下士子之心……”

“李御史此言差矣!”不等皇帝开口,一位户部官员即刻出列反驳,“新政正是为了稳固国本!税赋不均,贫者愈贫,富者愈富,方是动摇根基之祸源!官绅一体纳粮当差,方能显朝廷至公至正之心!且洪武年间已于数省推行,未见士林离心,反见百姓拥戴,国库丰盈,此乃利国利民之良策!”

朱标静静看着这短暂的交锋,并未立刻制止,待双方各执一词后,才缓缓道:“李卿之忧,朕已知之。然,立法贵在公平。官绅受朝廷俸禄,享万民供养,自当与国同休戚,与民共甘苦。此策,非为剥夺,实为求公。若因顾及少数人体面,而罔顾天下百姓之福祉,方是真正动摇国本。此事,朕意已决,不必再议。”

他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那老御史张了张嘴,终究在皇帝平静却威仪的目光下,黯然退回班列。

听完太监宣读的乾元新政纲要,那些与海贸、工坊关联密切,或思想更为开明通达的官员,如掌管相关事务的户部、工部部分官员,皆精神为之一振。

吴王府名下“瑞恒昌”商号所出之雪花盐、白糖霜、香皂等物,早已风行海内,其庞大的海贸船队穿梭于东西洋,获利之巨,近乎公开之秘,亦引得越来越多勋贵官绅将资本投向这些新兴领域,深知其中蕴含的庞大财富与机遇。

朱标将新政纲要诸条逐一阐明,语气始终平稳如山涧深流,却带着奔涌向前的决绝力量。

他并未给予朝臣过多当场辩论之机,此非讨论,而是宣告,是定调。这是他与朱栋、刘基、乃至深宫中的太上皇反复权衡、深思熟虑后定下的国策,旨在继承洪武大帝开创的基业之上,进行一场更为深刻、更为系统、旨在引领大明走向更强盛未来的改革。

“以上诸端,乃乾元新政之纲要。具体施行细则,由议政处会同相关部司,详定章程,颁行天下。望尔等文武臣工,深体朕心,摒除成见,戮力同心,共襄盛举,以期开创我大明‘乾元盛世’!”

“臣等谨遵圣谕!陛下圣明!”

以朱栋、刘基为首,大部分官员齐声应和,声震屋瓦。然而,这看似整齐的声浪之下,利益格局将被重新划分的焦虑,思想观念面临冲击的不适,以及新旧势力之间的潜在角力,已如暗流般悄然涌动。

新朝的第一把烈火,已熊熊燃起,它将焚毁多少积弊,又将淬炼出怎样的新生,无人能此刻断言。

大朝会的主体政事部分,在这表面庄严肃穆、内里激流暗涌的氛围中告一段落。

就在司礼监太监准备依制宣布散朝之际,朱标却再次开口,语气较之前宣读政纲时明显缓和了许多,甚至带上了一丝属于家族长辈的温和:

“众卿且慢。今日大朝,政事已毕,然朕心尚有二喜,亦关乎国本宗祧,愿与诸卿同庆。”

众人闻言,皆是一怔,随即愈发凝神静听。

朱标目光转向御阶之下侍立的皇太子朱雄英,语气中带着为人父的慈爱与期许:“皇太子雄英,年已十六,仁孝聪慧,德才兼备,堪为储贰。吴王世子同燨、江宁王同燧,年亦至十六,英武敏睿,皆为宗室俊彦。朕与太上皇、太上皇后商议,为固国本,绵延宗嗣,当为他们择选贤淑,正位妃嫔。”

此言如巨石落水,殿内气氛顿时为之一变。

方才因新政而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一种更为微妙、掺杂着利益权衡、人情往来与未来政治投资的计算,开始悄然弥漫。

皇太子与两位最有权势的亲王之子同时选妃,这绝非寻常帝王家事,而是关乎国本承继、关乎未来数十年朝堂格局走向的重大政治举措!

“册立之事,关乎国体,朕心至为慎重。特谕:由礼部牵头,大宗正院协办,广选天下品行端方、家世清白之适龄淑女,以备甄选。皇后与太上皇后亦将亲自过问,细加考察。”朱标说着,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掠过班列中的魏国公徐达、鄂国公常遇春、黔国公世子沐春(回京述职),以及信国公汤和、宋国公冯胜等功勋卓着的武勋重臣,“诸卿皆国之栋梁,若有贤良淑德、堪配宗室者,亦望不吝荐才。”

这最后几句,几乎是明示了选妃的核心范围——主要将从这些与国同休的开国功勋、皇室姻亲之家遴选。徐达、常遇春等人面色沉静如水,眼神却瞬间锐利如鹰隼,心中已是波澜暗起。他们的家族之中,皆有适龄的嫡女或近支侄孙女待字闺中。

“臣等领旨!”礼部官员正连忙出班,躬身应命。

“此二喜临门,实乃天佑大明,祖宗垂泽!”朱标脸上露出了今日朝会以来最为舒缓真切的微笑,“待择定吉期,再行册封大典。散朝!”

“恭送陛下!”百官再次依礼跪拜。

随着皇帝銮驾离去,奉天殿内那极致的肃穆迅速被一片压抑不住的低声议论所取代。官员们或三五成群,或交头接耳,脸上表情变幻不定,新政带来的冲击与选妃引发的思量交织在一起,构成了新朝伊始一幅无比繁复的政治生态图景。

……

退朝之后,朱标并未径直返回后宫,而是移驾至武英殿旁用于召见近臣的暖阁。朱栋亦紧随其后。

兄弟二人挥退左右侍从,阁内顿时只余他们。朱标褪去了朝会时的威严肃穆,抬手轻轻揉了揉眉心,眉宇间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二弟,”他轻叹一声,语气中带着些许忧虑,“今日这新政纲要颁下,看似风平浪静,然则……今夜,乃至往后数月,不知多少府邸要灯火通明,多少人要辗转难眠了。”他本性宽仁,虽深知改革势在必行,亦明了其过程必然伴随着阵痛与阻力。

朱栋为他斟上一盏刚沏好的热茶,神色依旧沉静如水,仿佛朝堂上那隐形的波澜并未在他心中留下多少涟漪:“大哥,革新之利,在于长远,功在千秋。触动利益,往往比直面刀剑更为艰难。然,我大明积弊非一日之寒,若非以雷霆之势,行釜底抽薪之策,恐难真正革故鼎新,迎来强盛。父皇当年以重典治乱世,奠定基业;如今你我承前启后,正需以新政开盛世,此乃时势所趋,亦是责任所在。些许杂音,乃至明枪暗箭,皆在意料之中,不足为惧。”

他言语微顿,眼中闪过一丝如冰似铁的寒光,“神策军枕戈待旦,鹗羽卫、锦衣卫亦非虚设,足以震慑宵小,确保新政畅行。”

朱标接过那盏温热的茶,瓷壁传来的暖意似乎也驱散了些许心头的阴霾。他望向朱栋,这个自幼一同长大、能力卓绝且对自己毫无保留支持的胞弟,是他推行一切艰难政令最坚实、最可信赖的臂助。

“你的心意,我岂能不知。只是……这选妃之事,看似喜庆祥和,实则亦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其中关节,丝毫不比推行新政轻松。”

朱栋微微颔首,分析冷静而透彻:“联姻之策,自古便是巩固君臣情谊、稳定朝局最直接有效之法门。皇太子正妃,未来母仪天下,其家族地位必将随之显赫无比。同燨、同燧之王妃,亦关乎吴藩未来数十载之安稳,以及与核心勋臣之纽带。徐家、常家、沐家、蓝家……这些与我朱家血脉相连、休戚与共的元勋贵戚,既需借联姻加以安抚,更需借此将他们更紧密地维系于大明王朝这艘巨舰之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他的话语不带丝毫个人情感色彩,全然是从帝国政治利益的最大化出发。事实上,他的正妃徐妙云乃徐达嫡长女,侧妃常靖澜是常遇春次女,其本身便是这种政治联姻的产物,所幸天意眷顾,他们夫妻之间情深意笃,琴瑟和鸣,已属难得。

朱标沉默片刻,目光悠悠投向窗外宫墙上方那一角初春湛蓝的天空,声音略显飘忽:“是啊,纽带……只愿这些孩子,将来亦能如你我与王妃们一般,纵是缘起于庙堂之算,亦能修得举案齐眉,莫要全然沦为冰冷的政治筹码,失了人伦中应有的温情与暖意。”

朱栋闻言,冷峻的面容上亦浮现一丝难得的柔和:“大哥仁心,臣弟感同身受。后宫有母后和皇嫂亲自操持遴选,她们历经风雨,心细如发,且最重儿孙福祉,必会于各方权衡之中,竭力为孩子们觅得品貌兼优、性情相投的良伴,不致全然委屈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