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在这看似团结一致的表面下,并非没有异样的心思。会议间歇,众人暂歇用茶时,信国公汤和看似无意地踱步到朱栋身边,低声笑道:“吴王殿下昨日在朝堂上,可是好大的手笔,一力承担铁路修建之费,真是忠心体国,令老夫钦佩。”
他话语虽是称赞,那笑容深处,却藏着一丝难以捕捉的探究,“只是,如此巨万资财,皆出自‘瑞恒昌’,殿下商号之富,恐怕连陛下内帑也有所不及了吧?呵呵,如今陛下龙体欠安,需静养些时日,殿下又掌军权,握财源,这……恐惹非议啊。”
朱栋端着茶盏的手稳如磐石,面色平静无波,目光却骤然锐利如刀,直刺汤和那双看似浑浊的老眼,声音不高,却带着冰冷的警告意味:“信国公多虑了。本王之家财,皆取自海贸,合法合规,每一文皆可追溯。用于铁路,乃为社稷,非为私利。父皇虽需静养,然天命在身,不日便可康复亲政。至于军权……乃父皇所授,用以保境安民,本王行事,但求问心无愧,何惧宵小非议?”他顿了顿,语气放缓,却更显深沉,“倒是国公,如今东部战区海疆平静,倭患绝迹,旧港宣慰司稳固,国公正好可颐养天年,享享清福,何必再为这些俗务劳心?”
汤和面色微微一僵,干笑两声,拱了拱手,便借故走开了。朱栋看着他略显仓促的背影,眼神微凝。汤和是开国老臣,与皇室关系盘根错节,其女更是燕王朱棣的正妃。
他这番话,是他自己的试探,还是代表了某些人的心声?父皇仅仅是一日未临朝,这些潜藏的暗流,便已经开始涌动了么?他心中警铃大作,深知在父皇病榻之侧,任何风吹草动都可能被无限放大,必须更加谨言慎行。
坤宁宫的暖阁,仿佛成了与外界风雨飘摇隔绝开来的孤岛,却又无时无刻不牵动着整个帝国的神经。
朱元璋的病情,并未如他所愿那般“歇息两日便好”。汤药按时进着,御医轮班值守,马皇后、太子、吴王以及后宫位份较高的妃嫔们也时常前来探望伺候,但皇帝的精神始终萎靡,时睡时醒,进食也日渐减少。
那层笼罩在他面容上的疲惫与病气,不仅没有消散,反而愈发浓重。
偶尔清醒时,他会强打着精神过问几句朝政,但说不了几句,便显露出精力不济之态,往往话未说完,又昏沉睡去。
一连数日,皆是如此。太医院的方子换了又换,参茸等珍贵补品如流水般用上,但朱元璋的身体状况,就像一架过度磨损、榫卯松动的精密器械,虽无即刻崩坏之险,却也难以迅速恢复往日的强韧。
他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即便醒来,眼神也常常是空洞地望着帐顶,仿佛在回忆峥嵘往事,又仿佛只是在与体内的病痛默默对抗。
这一日午后,天色放晴片刻,几缕惨淡的阳光勉强穿透云层,落在坤宁宫潮湿的庭院里。朱元璋难得地清醒了较长一段时间,并且主动提出想见见孙辈们。
消息传出,太子朱标立刻吩咐下去,命在京七岁以上的皇孙、皇孙女们即刻入宫。
不多时,以皇太孙朱雄英为首,一群锦衣华服的少年少女便在内侍的引导下,悄然来到了坤宁宫东暖阁外。
皇太孙朱雄英,年已十五,继承了其父朱标的温文儒雅与母亲常氏的端丽容貌,身形挺拔,已初具少年储副的沉稳气度。
他身着皇太孙常服,神色间带着与年龄不符的凝重与忧虑,率先轻轻走入暖阁,在距离暖炕数步远的地方便跪下行礼,声音清朗却难掩关切:“孙臣雄英,叩见皇祖父,愿皇祖父早日康复。”
紧随其后的是吴王世子朱同燨与次子、江宁王朱同燧。这对兄弟同年出生,只相差两个月,如今皆是十五岁的少年郎。朱同燨作为世子,性情更像其母徐妙云,沉稳内敛,行事有度;朱同燧则继承了其母常靖澜的活泼灵动,眼神中总带着几分跳脱与好奇。两人并肩跪下,恭敬行礼。
再后面,是太子次子朱允烨、三子朱允熙,以及几位年幼的郡主,太子的嫡长女朱嘉宁、次女朱琼华,吴王的长女永嘉郡主朱玉璲、三子淮安王朱同煇(与朱玉璲是双胞胎)等一众在京皇孙。
一群粉雕玉琢的孩童,虽不太明白具体发生了何事,但感受到宫内凝重的气氛,也都规规矩矩地跟着兄长们行礼,小脸上带着懵懂的紧张。
朱元璋靠在引枕上,看着眼前这一群朝气蓬勃的孙儿孙女,浑浊的眼中终于泛起了一丝真正的、属于祖父的慈和光芒。
他吃力地抬了抬手,声音虚弱却温和:“都起来……到近前来,让皇爷爷好好看看。”
孩子们依言起身,小心翼翼地围拢到床边。
朱雄英作为长孙,自然站在最前面。
朱元璋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缓缓道:“雄英长大了……要好好跟你父亲学……为君之道,在于仁,在于明,也在于……断。”他话语断续,却字字千斤。朱雄英眼圈微红,用力点头:“孙臣谨记皇祖父教诲。”
他的目光又转向朱同燨和朱同燧,尤其是在朱同燧脸上停留了一下,似乎想起了昨日朝堂上他那意气风发的父亲,嘴角微微扯动了一下,似发想笑,却又引来一阵低咳。
马皇后连忙上前为他抚背。缓过气后,他才对朱同燨道:“燨儿……你是世子,要……稳重,帮你父王分忧。”又对朱同燧道:“燧儿……活泼些好,但……莫要太过跳脱,需知……分寸。”
“孙臣明白。”朱同燨沉稳应道。
“皇爷爷,燧儿知道了!”朱同燧也连忙收敛了神色,恭敬回答。
接着,他又逐一看了看其他孩子,问了朱允烨、朱允熙的功课,逗弄了一下年纪最小的朱同煇和朱玉璲。
看着孩子们稚嫩的脸庞,朱元璋的眼神有些恍惚,仿佛透过他们,看到了大明未来的绵长岁月,也看到了自己渐行渐远的生命旅程。
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欣慰,有牵挂,或许还有一丝英雄暮年的苍凉——在他眼底深处掠过。
他最后将目光定格在朱雄英和朱同燨、朱同燧身上,沉默了片刻,才仿佛用尽了力气般,缓缓说道:“你们……是大明的未来……要……和睦……互助……”话音未落,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袭来,打断了他的话。
马皇后见状,知道皇帝精力已竭,连忙对朱标和朱栋使了个眼色,然后温声对孩子们道:“好了,皇祖父累了,需要歇息。你们今日的孝心皇祖父知道了,都先退下吧,莫要扰了皇祖父静养。”
孩子们虽然不舍,但也乖巧地依言行礼,在内侍的引领下悄然退出了暖阁。暖阁内再次恢复了宁静。经此一番召见,朱元璋似乎耗尽了精神,沉沉睡去。
时间悄然流逝,在汤药和静养的作用下,朱元璋的病情终于稳定下来,不再恶化,咳血也止住了,但恢复得极其缓慢。
他依旧大部分时间卧床,精神不济,处理政务更是完全无法提起。
这期间,皇太子朱标展现出了令人惊叹的坚韧与能力。他每日往返于文华殿与坤宁宫之间,既要处理堆积如山的政务,批阅奏章,主持小型朝会,又要关心父皇病情,安抚母后情绪。
他的脸庞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咳嗽也时好时坏,但他从未有过一句怨言,始终以温和而坚定的态度,维系着帝国中枢的运转。他的仁厚与勤勉,赢得了朝野上下更广泛的尊敬与同情。
吴王朱栋则全力辅助兄长,将主要精力放在军事委员会和铁路试点前期的筹备工作上。
他深知此时任何大的动作都可能引来不必要的猜忌,因此行事愈发低调谨慎。
他与朱标之间的沟通也愈发频繁,兄弟二人常常在夜深人静时,于东宫或吴王府书房密谈,商议国事,互通有无。
朱标对朱栋的信任未曾减弱,而朱栋也恪守臣弟与本分,尽力为兄长分忧。
这一日,朱元璋感觉精神稍好,靠在床头,由马皇后喂着吃一小碗燕窝粥。他听着贴身内侍低声禀报这些日太子处理政务的一些主要情况,以及吴王在军务和铁路筹备上的进展。
内侍退下后,朱元璋沉默了许久,望着窗外已然放晴、碧空如洗的夏日天空,忽然长长地、幽幽地叹了口气。
这声叹息里,充满了力不从心的疲惫,以及一种……仿佛释然又似不甘的复杂情绪。
马皇后放下粥碗,拿起丝帕为他擦拭嘴角,柔声问道:“重八,怎么了?可是哪里又不舒服?”
朱元璋摇了摇头,目光依旧望着窗外,声音低沉而缓慢:“妹子……咱老了。”这句话,他说得异常平静,却让马皇后心头猛地一酸。
“瞎说,你只是累了,好好将养些时日就好了。”马皇后握紧了他的手。
朱元璋转过头,看着结发妻子,眼中情绪复杂难明:“咱自己的身子,咱知道。这次……不是累那么简单了。是本源亏了,就像一棵老树,外面看着还行,里头……空了。”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深远,“这些天,咱躺着,想了很多。想咱当年在皇觉寺,想咱们一路打江山……不容易啊。如今这江山,看似铁桶一般,可咱若一直这么躺着……,或是……迟早要交出去的。”
马皇后默然,只是更紧地握住了他的手。
“标儿……是个好孩子。”朱元璋继续道,语气中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许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这些日子,难为他了。咱看他处理政务,有条不紊,仁厚却不失决断,颇有人君之风。只是……他的身子,似乎也比往年更弱了些,咱这病,怕是让他累着了。”
他停顿了更长的时间,仿佛在下定一个极其艰难的决心,最终,他用一种几乎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缓缓说道:“咱在想……尚书有云,允执厥中。又云,惟精惟一。或许……或许咱不该再贪恋这位子,让标儿早点登基……,也好。咱也能真正卸下担子,陪你过几年安生日子……也看着这些孙儿们长大成人……”
马皇后闻言,看着丈夫。她深知权力对丈夫意味着什么,更明白“禅让”这两个字在帝王家是何等的惊心动魄!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最终只是化作一声哽咽,将头轻轻靠在丈夫的肩头,泪水无声地滑落。
朱元璋伸出手,轻轻拍着老妻的背,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那一片朗朗乾坤,眼神复杂无比。
有对往昔峥嵘的追忆,有对自身衰弱的无奈,有对继承人的期许与担忧,更有一丝……仿佛卸下万钧重担前的茫然与释然。
帝国的权柄,在这夏日的静谧午后,于病榻之侧,悄然泛起了一丝前所未有的、关乎传承的微妙涟漪。而此刻,尚在文华殿伏案疾书的皇太子朱标,对此还一无所知。
他只是在批阅完又一封关于漕运事务的奏章后,忍不住掩口低咳了几声,望着窗外明媚的阳光,心中默默祈愿着父皇能早日康复,重振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