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9章 铁路狂想(2 / 2)

嘲讽与质疑之声鹊起,如同冰冷的潮水涌向站在殿中的墨筹。

在这些深受传统农耕文明思想影响、崇尚节俭实用的士大夫眼中,将宝贵的、可用于锻造兵器农具的铁,大量铺设设于地上,只为跑一种听起来古怪的“马车”,这简直是失了心智的疯狂之举!

就连一些原本对格物之学抱有同情或支持态度的官员,此刻也纷纷皱起了眉头,觉得墨筹此举过于激进和冒险,超出了可接受的范畴。

龙椅上的朱元璋也微微蹙起了浓眉。他出身布衣,深知民间疾苦,崇尚实用节俭,对于耗资如此巨大的新奇事物,本能地持谨慎甚至怀疑的态度。

他的目光如炬,扫过殿中,看到了大部分臣子脸上显而易见的反对,也看到了皇太子朱标脸上露出的深思与权衡之色,最后,落在了吴王朱栋的身上。

只见吴王朱栋非但没有露出丝毫诧异或反对的神色,反而嘴角微扬,眼中闪烁着极为明亮、甚至可以说是极度兴奋的光芒,那是一种仿佛看到了未来蓝图正在徐徐展开的炽热。

“吴王,”朱元璋开口,声音平稳,却带着探究,“墨爱卿此议,众卿皆以为耗资过巨,且效用不明。你于格物、军事、经济诸事,素有见地,常有机杼,对此‘铁轨马车’,你有何看法?”

吴王朱栋深吸一口气,仿佛早已等待此刻,他稳步出班,立于御阶之前,身姿如松。他先是对朱元璋深深躬身一礼,然后转向众臣,目光清澈而坚定,声音朗朗,瞬间便以一种无形的力量压下了所有的嘈杂议论:

“父皇,诸位大人,墨院长此议,非但不是异想天开,更非劳民伤财,实乃功在当代,利在千秋之壮举!此物,依臣之见,不应再称‘铁轨马车’,其路,当称之为——‘铁路’!其车,则为‘火车’!此乃承载国运,驰向盛世之钢铁脉络!”

“铁路?火车?”这新的称谓,带着一种莫名的、强大的力量感与时代感,让众人为之一愣,不由自主地被吸引。

“正是!”吴王朱栋目光炯炯,如同燃烧的星辰,开始以极具感染力的语言,描绘那幅在他这位穿越者脑海中酝酿已久、无比清晰的宏伟蓝图,“诸位大人只看到铺设铁轨需耗钢铁,却未曾深思,一旦建成,其带来的便利与产生的巨大利益,将百倍、千倍于初始之投入!其战略意义,远超寻常工程!”

他首先直指帝国安全的命脉——军事,手臂在空中用力一挥:“试想,若北疆有警,譬如说,岭北镇总兵府治所和宁府突遭大规模侵袭!以往调兵,步卒强行军,日夜兼程,自应天至和宁,需耗时数月!若骑兵驰援,亦需旬月之久,人马俱疲,抵达时恐战机已失,边境糜烂!然,若有铁路连通!”

他加重了语气,手在空中虚划一条笔直的、贯穿南北的线,仿佛那钢铁轨道已然存在:“精兵万人,辅以全部粮草辎重、洪武大炮、速射炮等重型军械,乘坐火车,沿着固定的铁轨飞驰,不畏风雨,不辨昼夜,无需休整!一日夜间,可行六百里之遥!这意味着,原本需要数月的漫长征程,如今仅需数日!边疆但有烽火,朝廷精锐便可朝发夕至,如天兵突降!此等调兵遣神速,对于巩固万里边防、震慑四方不臣,意义何等重大?《孙子兵法》云‘兵贵胜,不贵久’,又云‘出其不意,攻其无备’,铁路,便是实现此战略意图之神器!可谓‘固国不以山溪之险’,而以铁路之速!”

武将班列中,如左都魏国公督徐达,鄂国公、右都督常遇春等沙场宿将,虽然对“铁路”、“火车”的具体形态尚且模糊,但听到“一日六百里”、“数日可达北疆”、“重型军械随行”这样具体而震撼的描述,眼中顿时爆发出炽热无比的光芒。他们是深谙战争之道的人,太清楚时间和后勤在决定战争胜负中的决定性作用了。若能如此调兵,帝国的军事威慑力和反应速度将提升到一个前所未有的恐怖高度!

不等文官们完全消化这个军事层面的巨大冲击,吴王朱栋话锋一转,又精准地指向了帝国的经济命脉,语气充满了说服力:

“再论货物运输与民生经济。如今江南鱼米、丝绸、布匹、瓷器、茶叶,输往北地或西北,或北地矿产、皮货、牲畜南运,主要依赖漕运与官道。漕运受季节、天气、河道淤塞影响,速度缓慢,运力有限,官道运输,则成本高昂,损耗巨大,且受制于路面状况。若铁路建成,一列火车,其载货量,堪比数十艘大型漕船,百余辆四轮马车!自太仓港卸下的海外金银矿石、香料珍宝,或自淮南煤矿采出的如山石炭,装上车厢,数日之内便可直达应天、凤阳,乃至更远的北方重镇!这将使物流效率提升何止十倍?成本降低何止数倍?商贸必将因此空前繁荣,物阜民丰,朝廷税收随之水涨船高!此乃流动的、永不枯竭的财富之路!”

户部尚书的眼神彻底变了,之前的疑虑被强烈的兴趣取代。他刚刚汇报了国库的惊人充盈,深知海贸和商税是重要财源。

如果国内物流能像吴王描述的那样高效、低成本,那带来的国内贸易增长和税收潜力,恐怕真是一个难以估量的天文数字。他开始在心里飞快地盘算起来,一条铁路带来的直接收益与间接收益相比,那些铁投入似乎……并非不能接受。

吴王朱栋继续加码,声音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与信心,描绘着更广阔的图景:“不仅如此。铁路沿途所经州县,如陛下祖地中都凤阳,如扬州、镇江、常州、苏州、松江等繁华府县,乃至沿途乡村,因其成为交通之枢纽,工商各业必将迎来前所未有的发展机遇!人员往来便捷,信息传递迅速,物资流转高效,可吸引四方商贾云集,汇聚天下财货!沿途田地、宅邸价值亦将攀升,百姓可获得更多务工、经商之机,摆脱单纯依赖土地之局限!此乃真正的富民强国之坦途,可活一地之经济,旺百里之民生!”

他最后总结道,目光如电,扫过那些最初提出强烈反对的官员,语气斩钉截铁:“故而,陛下,诸位大人,修建铁路,初看投入巨大,实则是一项关乎国防安全、经济命脉、民生福祉、乃至国家未来气运的战略之举!其利,深远而广泛,远非区区钢铁耗费所能衡量!墨院长能于此时提出此等开时代先河之构想,实乃我大明之福,其眼光之长远,胸襟之开阔,当受褒奖,而非质疑!若因固步自封,畏难于眼前投入,而错失此奠定万世基业之良机,我等将来,有何颜面见后世子孙?!”

一番长篇大论,引经据典,数据与愿景结合,逻辑严密,气势磅礴,如黄钟大吕,震耳发聩。吴王朱栋从军事、经济、民生多个维度,层层递进,将铁路的战略意义和巨大价值阐述得淋漓尽致。他不仅有力反驳了保守派的质疑,更是为满朝文武构建了一个令人心潮澎湃、无限向往的未来蓝图。

殿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官员们都在震撼中消化着吴王描绘的“铁路狂想”。一些原本坚决反对的人,脸上露出了深深的动摇和认真的思索。一些年轻或开明的官员,则已面露兴奋之色,仿佛看到了一个崭新时代的曙光。

这时,皇太子朱标出列表态了。他温润如玉的声音响起,带着一贯的稳重与审慎,既表达了对兄弟的支持,也体现了储君的周全:“父皇,儿臣以为,吴王方才所言,高瞻远瞩,剖析深入,确有道理。铁路之利,关乎国运,看似遥远,实则切近,若能建成,实为社稷之福。然,诚如诸位大人所虑,此毕竟为亘古未有之巨工,是否切实可行,能否克服万难,仍需实践检验。墨院长虽有天才构想,但具体如何设计、施工、运营,其间可能遇到何种艰难险阻,仍需格物院及相关部门详加规划,预作筹谋。”

他的目光看向吴王朱栋,带着兄长的认可与支持,又转向朱元璋,恳切道:“二弟一心为国,勇于任事,其情可嘉,其虑亦远。然如此前所未有之工程,若初期便全由朝廷承担,一旦……一旦事有不成,恐伤国本,动摇民心,亦非万全之策。儿臣愚见,或可寻一更为稳妥之法。”

吴王朱栋立刻领会了兄长的意思,这是给了他一个提出具体、稳妥实施方案的绝佳台阶。他再次躬身,语气诚挚而果决:“父皇,大哥考虑周详,老成谋国。臣愿为陛下分忧,为大明社稷,先行一试,探此新路!”

他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儿臣提议,可不先动用国库正项,亦不大规模劳役百姓。可先择一线路较短、物产流通需求大、地势相对平坦之区,修建一段试点铁路。若成功,其利自现,天下皆知,再行推广则事半功倍;若不成,损失亦可控制在最小范围,无损国本,不伤民力,所有经验教训,亦可为后来者鉴。”

“哦?”朱元璋身体微微前倾,似乎被这个“试点”的提议吸引了,这符合他稳健务实的性格,“吴王欲在何处试点?这修建试点之资,又从何而来?”他自然最关心钱的问题,尽管国库和内帑都前所未有地充裕,但作为开国皇帝,他对财政的谨慎是刻在骨子里的。

吴王朱栋从容答道,显然早已深思熟虑:“回陛下,臣建议,试点铁路可设于漕运繁忙、物产丰饶、商贸发达、且地势相对平坦之核心区域。以中都凤阳为起点,至我大明财富吞吐之口太仓港为终点。沿途设凤阳站、应天府站、扬州府站、镇江府站、常州府站、苏州府站、松江府站,终至太仓站。此线路连接龙兴之地与财富之港,政治经济意义非凡,且能立竿见影地提升漕运效率,尤其是海外输入之金银矿石、大宗货物,以及江南赋税、漕粮转运之效率,依臣估算,至少可提升五倍以上!其效益立现,足以堵天下悠悠之口!”

他顿了顿,声音清晰而有力地抛出了最关键、也最令人震惊的部分:“至于此次试点铁路的全部修建经费……臣深知国库银钱关乎国计民生,每一文皆需用在刀刃上,不敢轻动。内帑虽丰,亦为陛下维系朝廷、赏功抚恤之根本。臣不才,愿一力承担此次试点铁路的全部修建费用!成败与否,后果皆由臣自负!”

“哗——”

殿内再次一片哗然,这次的震动比之前更甚!修建这样一条听起来就知耗资不菲、长达数百里的“铁路”,吴王竟然要一力承担全部费用?虽然满朝文武皆知吴王府富可敌国,其名下“瑞恒昌”商号靠着垄断性的海贸,将大明的瓷器、香皂、白糖霜、晶莹剔透的琉璃制品、蒸汽织布机制作的精美布匹与成衣汉服等倾销海外诸国,赚取了金山银山,其财富据说连皇家内帑和太子私库都从中分润极多,楚王、湘王也因此富甲诸王,但独自承担如此规模的工程,这也太……这已非“豪富”二字可以形容,简直是倾囊以报国了!

朱元璋也明显愣住了,他看着自己这个屡屡带来奇迹、心思深沉却又似乎赤忱无比的儿子,眼中神色复杂难明,有惊讶,有探究,有审视,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作为父亲的欣慰与感慨。

他沉吟片刻,并未立刻答应,而是缓缓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吴王,你的心意,你的担当,咱知晓。然此非小数目,即便你府库充盈,积攒不易,亦不可如此耗费。咱……”

就在这时,朱元璋忽然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眼前景物似乎晃动了一下,视野边缘泛起些许黑翳,胸口也有些发闷。他下意识地抬手,用指节用力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这个动作虽然轻微且迅速,但一直密切关注着他的皇太子朱标和吴王朱栋,以及御阶下几位洞察力惊人的重臣如魏国公徐达、诚意伯刘基等都清晰地看在了眼里。

皇太子朱标忍不住上前半步,轻声唤道,语气充满了担忧:“父皇?您……”

魏国公徐达也立刻出列,洪亮的声音中带着关切:“陛下可是龙体欠安?是否需传太医?”

朱元璋摆了摆手,强自压下那阵不适,声音努力维持着平稳:“无妨,些许疲惫,昨夜批阅奏章晚了些。继续说铁路之事。”但他额角隐隐渗出的细密汗珠,以及略显苍白的唇色,却透露了真实的情况并非如此轻描淡写。

吴王朱栋心中猛地一紧,那股因铁路提议而激荡的热血瞬间冷却了几分,被对父亲身体的深切担忧所取代。

但他深知,此刻必须趁热打铁,将事情敲定,否则一旦搁置,再想推动便难上加难。

他顺势道,语气充满了真诚的关切:“父皇日理万机,为国操劳,还请务必保重龙体!既然父皇体恤,儿臣有一更为折中之法:试点铁路之修建,仍由儿臣之吴王府出大部分,约占六成;陛下之内帑若有余裕,可出资一部分,约占两成,以示陛下支持新政、鼓励格物之心;户部亦可象征性投入二成,以示朝廷关注,并便于后续监管与协调。若铁路建成后运营成功,所获利润,则按此出资比例分红,内帑与户部皆可得利。若……若不幸失败,则主要损失由臣承担,朝廷与内帑所失有限。而且,臣自信,‘瑞恒昌’别处之盈利,足以填补此窟窿,绝不影响朝廷分毫。”

这个方案,既体现了吴王朱栋的担当与诚意,也最大限度地降低了朝廷和内帑的风险,甚至还给内帑和户部画了一个未来可期的盈利“大饼”。

连那位之前强烈反对的户部尚书都开始心动了——户部只需象征性出一点钱,不用承担主要风险,未来还有可能分红,这简直是稳赚不赔的买卖!他不由得将目光投向龙椅,期待皇帝的决断。

朱元璋思考着,目光深沉地扫过吴王朱栋那年轻而坚定的脸庞,又看了看身旁面露忧色却仍支持此议的皇太子朱标,再看了看殿中神色各异的众臣。

他深知这个儿子的能力与眼光,过往的事实证明,吴王看似大胆的举措背后,往往藏着深远的布局和极大的成功可能性。

那股不适感再次隐隐传来,提醒着他身体的警报。他知道自己需要休息,不宜再久拖不决。

“准奏。”朱元璋最终拍板,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依旧有着定鼎乾坤的力量,“便依吴王所奏。试点修建凤阳至太仓之铁路。具体出资比例与细则,由户部、内承运库与吴王府另行商议,订立章程,报咱御览。成立‘大明铁路管理司’,主官定为正三品,专司铁路之建设与日后运营,人选由吏部与吴王会推。格物院负责技术设计与工程指导,铁路管理司负责协调地方、征用土地(需按价补偿)、招募工匠、采购物料、配合施工。此乃新生事物,前所未有,诸卿当同心协力,务求精工,期予必成!若有懈怠阻挠者,严惩不贷!”

“臣等遵旨!”吴王朱栋、墨筹以及相关官员齐声应道,声音中充满了振奋。

“若无他事,退朝吧。”朱元璋的声音透出明显的疲惫,他扶着龙椅的扶手,缓缓站起身。

“退朝——”内侍尖细而悠长的唱喏声响起。

百官躬身,恭敬送驾。

朱元璋在皇太子朱标的亲手搀扶下,脚步略显虚浮地缓缓转入后殿,那明黄色的背影,在此刻显得有些沉重。

吴王朱栋站在原地,望着父皇离去的方向,眉头紧锁,心中的喜悦被浓浓的忧虑冲淡。他知道,父皇的身体状况,恐怕远比表现出来的要严重。

那强撑的精神,那隐晦的动作,那不易察觉的冷汗,都像一根根细针,扎在他的心上。什么铁路,什么宏图,在此刻,都比不上龙体安康重要。

他几乎是立刻转身,甚至顾不上与同样想上前交谈的墨筹多做解释,只匆匆低语一句:“墨院长,详细章程容后再议,本王需即刻去探望父皇。”

说罢,便步履匆匆,几乎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向着后宫方向赶去。他必须亲眼确认父皇的状况,哪怕只是在殿外等候消息,也比在这里讨论那遥不可及的钢铁巨龙要踏实得多。

帝国的未来系于皇帝一身,此刻,他只是一个忧心父亲身体的儿子。

而奉天殿外,夏日的阳光正烈,毫不吝啬地照耀着这座宏伟壮丽的皇城,也照耀着一个君臣心思各异、既充满希望又潜藏忧虑的复杂时刻。关于铁路的狂想虽已启航,但此刻,更牵动人心的是那龙椅上承载的江山与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