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二十二年,夏。
应天城在仲夏的晨光中苏醒,金色的光芒泼洒在皇城的琉璃瓦上,跃动流淌,为这座帝国的中枢披上了一层辉煌而庄重的外衣。
秦淮河上氤氲的夜雾尚未完全散去,空气中已开始弥漫起夏日特有的、混合着泥土与草木蒸腾气息的燥热。
承天门外,等候早朝的官员们身着各色公服,按品级肃立,鸦雀无声,唯有偶尔传来的几声清嗓低咳,或是锦绣袍袖摩擦的窸窣声,在静谧中更显朝堂的森严与肃穆。
钟鼓楼的报时声悠扬传来,穿透晨曦,宫门缓缓洞开。
文武百官手执玉笏,敛息屏气,鱼贯而入,沿着笔直的御道,走向那座决定着帝国万千生灵命运的恢弘殿宇——奉天殿。
殿内,巨大的蟠龙金柱支撑起高阔的穹顶,香炉中龙涎香的气息袅袅盘旋,与透过高窗菱形琉璃照射进来的被切割成束的光柱交织,氤氲出一种近乎神圣的肃穆氛围。
皇帝朱元璋端坐于丹陛之上的龙椅之中,身形依旧挺直如松,带着多年戎马与勤政淬炼出的硬朗。
只是细看之下,那饱经风霜、刻满岁月沟壑的脸上,今日似乎蒙着一层难以言喻的疲惫,眼神虽仍锐利如昔,能洞察人心,偶尔却会掠过一丝短暂的涣散,仿佛在与体内某种隐忍的不适悄然对抗。
他微不可查地调整了一下坐姿,宽大的明黄色龙袍袖口下,骨节分明的手指几不可查地按压了一下右侧肋下。侍立一旁的皇太子朱标,心思缜密,立刻捕捉到了父皇这细微的动作,清澈的眼眸中瞬间闪过一丝深切的忧色,但朝会当前,国事为重,他只能将这份关切强行压下,维持着储君的雍容与镇定。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海啸般的朝贺声在殿中隆隆回荡,震得梁柱间的微尘都仿佛在光柱中起舞,正式拉开了今日大朝会的序幕。
“众卿平身。”朱元璋的声音洪亮,依旧带着那种历经千锤百炼、不容置疑的威严,清晰地传遍大殿的每个角落,抚平了所有细微的杂音。“有事早奏,无事卷帘。”
各部院大臣依序出班,手持玉笏,开始汇报洪武二十二年上半年的政务情形。
首先出列的是兵部侍郎,但其汇报内容,更多是武官人事档案管理、军饷发放记录、后勤物资统计等行政事务。
自军事改革后,真正的军事动态、部队调动与战略规划,已转由更高层级的大明军事委员会负责。
紧接着,一位身着绛紫色亲王常服,身形挺拔,肩佩玄色底金边回纹领章,上缀五颗耀眼金星拱卫日月徽记的年轻王者稳步出班。
他面容俊朗,眉宇间既有天潢贵胄的尊贵,又有一股超越年龄的沉稳与洞悉世事的锐气,正是大明最有权势的亲王、身兼多职、大明军事委员会大都督等要职的吴王朱栋。
他手持玉笏,声音清越而充满力量,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儿臣,朱栋,谨代表大明军事委员会,奏报上半年各地军务情形。”
殿内顿时更加安静,落针可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位帝国军改核心推动者的身上。他的每一次奏报,都关乎着帝国的安危与疆域的稳定。
“北部战区,总兵官梁国公、大将军蓝玉奏报,岭北、漠南、漠北三承宣布政使司境内,昔日北元余孽早已彻底肃清,纵有小股马匪流窜,亦不成气候,各镇总兵府驻防有序,屯田成效显着,边境晏然。新列装的洪武十六式后膛燧发枪已全面替换旧式火铳,部队操练纯熟,战力稳中有升。辽东、岭北镇与高丽总督府联防体系运转顺畅。”
“中部战区,各卫戍单位恪尽职守,应天及周边安堵如常。神策军已完成年度换装与高强度战术演练,新式洪武速射炮已配发至神机炮营各总队,火力持续及投射能力倍增。长江水师、东海水师参将府巡弋严密,漕运畅通无阻。”
“南部战区,总兵官黔国公、大将军沐英奏报,云南、贵州等地土司改制稳步推进,虽有零星骚动,均被迅速平息。安南方向暂无波澜。南海水师参将府新添两千料大战船五艘,巡弋范围已覆盖至旧港宣慰司以南,南洋商路安全得以强化。”
“东部战区,总兵官信国公、大将军汤和奏报,沿海北朝余孽倭患绝迹,倭国(现倭国总督府)局势平稳,金银矿产出稳定。
南洋水师参将府与旧港驻军协同,确保海上商路畅通。各府县卫所改编已近尾声,岸防体系日益巩固。”
“西部战区,总兵官宋国公、大将军冯胜奏报,四川、乌斯藏、朵甘、哈密、漠南、漠北六镇总兵府架构已基本搭建完成,军官考核、部队整编按《大明军队条例》严格执行,后勤垂直供应体系初步建立。乌斯藏、朵甘等地宗教、部落首领多数表示归附,西疆大局稳定。”
“另,各大战区水师参将府均按计划接收新造舰船。其中,大明东海水师新增两千五百料福船三艘,神策水师新增同等制式战船两艘,皆已配备洪武大炮与速射炮,适航性与战力远超旧舰。北海水师亦新增哨船若干,用于近海巡防。”
吴王朱栋的汇报条理清晰,数据确凿,言简意赅,将一幅疆域稳固、军容鼎盛、四境安宁的帝国军事图景,清晰地展现在满朝文武面前。
龙椅上的朱元璋微微颔首,古铜色的脸上露出一丝难以掩饰的满意神色,但那抹深藏于眉宇间的疲惫,似乎也随着精神的稍稍放松而隐约浮现。
他端起御案上的温参茶,轻轻呷了一口,藉此动作掩饰那一闪而逝的虚弱。
吴王奏报完毕,沉稳退回班列。接下来是户部尚书出列。
“陛下,”户部尚书的声音中带着难以抑制的喜悦与自豪,“臣汇报户部金库情形。截至洪武二十二年五月底,国库累积结余洪武重宝银币计三千三百万两,洪武重宝金币计二百九十万两,大明宝钞库存充盈,折合银币约二千万两!此数,尚不包括各布政使司地方库藏及太仓港海关岁入!”
这个庞大的数字一出,殿内顿时响起一阵压抑不住的低声惊叹。虽说近年来国库日渐充盈是众所周知之事,但如此具体而惊人的数额,仍让不少官员感到心神震撼。
“此皆仰赖陛下圣明烛照,决断乾坤,行开海通商之策,厘定‘十税二’之制。”户部尚书继续道,声音洪亮,“海贸昌盛,浙江、福建、广东市舶司上半年关税收入,较之去年同期,增幅高达三成!加之海外吕宋、倭国等地金银矿持续流入,商税于南直隶、浙江、福建、江西等地推行顺利,税基不断扩大,方有今日国库之盛。如今国库之丰,实乃开国以来之最,足以应对任何水旱灾荒、大规模兴作乃至突发战事之需,臣为陛下贺,为大明贺!”
朱元璋听着,脸上的满意之色更浓,甚至难得地露出了些许舒心的笑意。
帝国财政的健康与充盈,是维持庞大国家机器、推行各项新政、巩固边防、惠泽百姓最坚实的基石。
接着,工部、吏部、礼部等官员也陆续出列,汇报了各自领域的情况,诸如水利兴修、官员考核、科举筹备、社学推广进度等,一切似乎都在按照既定的蓝图稳步推进,呈现出一派政通人和、欣欣向荣的气象。
就在朝会气氛一片祥和,渐近尾声,一些官员甚至开始暗自松一口气之时,一位身着深蓝色格物院特制官服,年约四十,眼神锐利如鹰隼,气质中带着几分与朝堂格格不入的疏狂与专注的中年官员,手持一卷厚厚的图样,稳步出班奏道:
“臣,大明格物院院长、兼大明兵器局局长墨筹,有本启奏。”
众人的目光再次被吸引,好奇、审视、期待兼而有之。墨筹,这位以其惊人才智和往往被视为“异想天开”的构想而闻名朝野的怪才,每次在奉天殿现身,总会带来一些令人瞠目结舌、颠覆认知的新鲜事物。
从改进燧发枪、铸造新式火炮,到提炼雪花盐、制作香皂,他的奇思妙想已为大明带来了诸多实利。
“讲。”朱元璋对于这个屡立奇功,为强军富民做出卓越贡献的天才,还是颇为宽容和期待的,尽管有时也觉得此人的想法过于天马行空。
“启奏陛下,”墨筹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源于绝对自信的笃定,“自洪武十八年陛下恩准设立大明格物院,汇聚天下巧思之士以来,臣率院内诸生,联合大明帝国大学格物学院,日夜攻坚,于洪武二十一年,成功将蒸汽机进一步小型化、实用化,并稳定装配于舟船之上。”
殿内响起一阵窃窃私语。蒸汽机并非新鲜事物,早在数年前,格物院就已经弄出了可以用于矿山排水、工坊带动机器的笨重家伙,但用于驱动庞大的舟船?这仍是闻所未闻之事。
墨筹不为所动,继续清晰陈述:“首批十艘蒸汽明轮战船,已于上月通过各项苛刻测试,其航速、载重、逆风逆水而行之能力,远超传统帆船!经陛下御批,其中五艘已正式编入神策水师参军府序列,另外五艘则配属大明东海水师。目前,龙江宝船厂、太仓港造船厂等,正依此新式制样,全力赶造更多蒸汽动力运输船与战船,以应海贸与军需之急。”
这可是个实实在在、具有里程碑意义的好消息!能够不依赖风力、自主航行的战船,对于海军战力的提升是颠覆性的,意味着大明水师将真正掌握海洋的主动权。
连龙椅上的朱元璋都忍不住坐直了身体,眼中精光闪烁,流露出浓厚的兴趣。吴王朱栋在班列中微微点头,嘴角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这正是他多年前埋下的种子,引导墨筹及其团队向此方向努力,如今终于开花结果,标志着大明正向蒸汽动力时代迈出坚实一步。
然而,墨筹的话并未结束。他稍微提高了音量,仿佛要刻意引起所有人的注意:“然,陛下,诸位大人,蒸汽之力,澎湃无穷,其用岂止于舟船?臣近日观各地码头货物装卸之繁琐,牛马车辆转运之缓慢耗时,耗费民力国力无数,忽有一念:若以此澎湃不绝之力,牵引特制之坚固车辆,行驶于预先铺设之坚硬‘铁轨’之上,其效如何?”
他环视一圈面露茫然与困惑的群臣,清晰地、一字一顿地吐出了他那石破天惊的构想:“臣称之为——‘铁轨马车’!”
“铁轨马车?”
“以铁铺路?这……这何其奢靡!”
“铁轨……马车?此乃何物?墨院长莫非又欲行惊人之举?”
殿内顿时如同炸开了锅,议论纷纷,大部分官员脸上都写满了不可思议、困惑与强烈的怀疑。一些守旧的官员更是直接皱紧了眉头,认为这又是墨筹不切实际的狂想。
墨筹试图用更形象的语言解释:“此非寻常马车。需以精钢锻造两条平行轨道,固定于浸油防腐之坚硬枕木与碎石基座之上,再制造专用之车厢,以小型化之蒸汽机为动力源头,牵引前行。
其载重极大,远超百辆牛车,行驶于固定轨道,极为平稳,不受路面泥泞影响,速度更是远超骡马牵引……”
不等他详细描述完,一位须发皆白、资历极深的老御史已经颤巍巍地出列,手持玉笏,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发颤:“陛下!墨院长此言,实乃……实乃异想天开,劳民伤财之举!以精钢铁轨铺陈于大地,绵延数百上千里?这要耗费多少铁?需征发多少民夫?我大明虽富,钢铁产量因高炉之故逐年递增,然亦非如此靡费之法!昔日隋炀帝开凿大运河,虽利后世,然耗尽民力,终致亡国!此物耗资之巨,恐堪比再修一条运河!且其效用如何,全然未知,若成无用之摆设,岂非徒耗国帑,徒损民力,沦为天下笑柄,有损陛下圣明?”
另一位户部侍郎也立刻出列附和,语气急切:“李御史所言极是,陛下明鉴!国库虽丰,然用钱之处甚多。各地社学推广、官道修缮、水利维护、边境屯田、军器制造,何处不需巨万银钱?更有万千黎民,生活尚需改善。将此巨万资财,投于虚无缥缈、前所未闻之‘铁轨’,臣以为万万不可!此物听起来,不过是奇技淫巧之极致,于国于民,未见其利,先见其害!望陛下慎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