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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荒园残春,最后的 “霸王别姬”(1 / 2)

春阳正好,不燥不烈,像一层薄金,温柔地洒在陈孝斌的老藤椅上。

这把藤椅有些年头了,藤条磨得发亮,带着岁月特有的温润包浆。陈孝斌微微眯着眼,享受着这片刻的宁静。

他坐的地方,是自家对面的后花园。说是花园,如今却只剩“荒”字可言。

自从邻居李老太太前年冬天走了之后,这园子就彻底没人管了。

李老太太生前是个极爱花的人,侍弄花草是她晚年最大的乐趣。

那会儿,园子里四季都有看头,春天的牡丹芍药争奇斗艳,夏天的荷风送香,秋天菊黄蟹肥,冬天腊梅傲雪。

陈孝斌隔着院墙,都能闻见那阵阵花香,听见老太太侍弄花草时满足的哼唱。

可现在,满园的荒草肆无忌惮地疯长,几乎要吞没小径。

昔日精心打理的花圃,如今只剩下几株东倒西歪、半死不活的月季,叶片上积着厚厚的尘土,开不出像样的花来。

几棵老树倒是还在,枝桠伸向天空,只是少了绿叶的点缀,显得有些萧瑟。

几只麻雀在草丛里蹦蹦跳跳,寻觅着食物,叽叽喳喳地叫着,更添了几分荒凉。

“唉……”陈孝斌轻轻叹了口气。人老了,就容易怀旧,看着这败落的园子,心里也空落落的。

好在,这园子四面开阔,没有什么遮挡,阳光能毫无保留地洒下来,暖洋洋地照在身上,驱散了些许心底的阴霾和身体的寒意。

他今年七十了,身子骨还算硬朗,就是腿脚有些不便,眼神也不如从前清亮了。年龄大了,也习惯了一个人的清净。

他微微侧过头,看着自家斑驳的墙壁,墙上还依稀可见孙子儿时用粉笔画下的歪歪扭扭的小人儿。

时间啊,真是不饶人。想当年,孙子还是个毛头小子,这会也读初中了。

思绪正飘远,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花园的宁静。

脚步声很沉,带着一种匆忙的焦虑。陈孝斌有些疑惑,这个时间,会是谁来?

他费力地转动脖子,朝花园入口望去。只见一个身影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停在他面前,弯着腰大口喘气。

来人约莫四十出头的年纪,穿着一件半旧的夹克衫,头发有些凌乱,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脸上写满了疲惫和焦灼。

看清来人,陈孝斌先是一愣,随即认了出来:“国栋?是你啊?”

来的正是同喜班林班主的儿子,林国栋。

林国栋喘匀了气,脸上挤出一丝勉强的笑容,声音沙哑地喊道:“陈叔,是我。”

“快,快坐下说。”陈孝斌连忙想站起身,却被林国栋按住了。

“陈叔您坐着,不用客气。”林国栋在他对面的草地上蹲了下来,或者说,半跪着,眼神里充满了恳切,“我是来……来接您的。”

“接我?”陈孝斌有些不解,“接我去哪儿?出什么事了?”他心里咯噔一下,看林国栋这模样,怕是有不好的事情。

林国栋嘴唇动了动,眼圈有些发红,声音更低沉了:“是……是我爸。我爸他……他情况不太好。”

“你爸?林班主他怎么了?”陈孝斌的心猛地一沉。林班主比他大,今年快八十了。

他们是几十年的老交情,年轻时一起在同喜班打拼过,一个唱生,一个唱旦,也曾是台上的黄金搭档,风光过一阵子。

后来戏曲不景气,同喜班也散了,各自谋生,但私下里一直有来往,只是近几年,都老了,身体都不太好,见面的次数也就少了。

上次见林班主,还是去年,林班主中风了,虽然也显老态,但精神头尚可,还拉着他说了半天话,回忆当年在戏班里的趣事。

林国栋的声音带着哭腔:“我爸他……他病得很重,肺上的老毛病又犯了,这次……这次特别厉害,住院住了快一个月了,时好时坏的……”

他说着,声音哽咽起来,“医生说……说也就这几天的事了……”

陈孝斌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疼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林班主,那个在台上威风凛凛、声震全场的“楚霸王”,那个台下豪爽仗义、对他如兄如父的班主,那个和他一起唱了半辈子《霸王别姬》的老伙计……怎么就……

“他……他现在怎么样?”陈孝斌的声音颤抖着,带着难以置信的悲痛。

“今天早上……情况稍微稳定了一些,精神头也比前两天好了点。”

林国栋抹了一把眼睛,继续说道,“刚才他醒了,迷迷糊糊地,嘴里一直念叨着……念叨着您,念叨着……念叨着《霸王别姬》……”

说到“霸王别姬”四个字,林国栋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

陈孝斌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一下,眼眶瞬间就红了。他和林正雄,唱了一辈子的《霸王别姬》。

他是虞姬,林班主是霸王。台上,他们是生死相随的英雄美人;台下,他们是情同手足的师兄弟、好搭档。

那一句“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他们一起唱了多少年,唱得台下观众热泪盈眶,也唱进了彼此的生命里。

“他……他想见我?”陈孝斌颤声问道。

林国栋用力点了点头,泪水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是的,陈叔。我爸他……他一直念着您。”

“他说,这辈子,最懂他那‘霸王’的,除了您,没别人了。他想……他想再见您一面,想听您……再跟他搭一段……哪怕只是几句话……”

说到这里,林国栋哽咽着,几乎说不下去:“陈叔,求您了,您去看看我爸吧。”

“我知道您年纪也大了,腿脚不方便,我……我开车来的,就在外面,我送您过去,不会累着您的。”

看着林国栋恳切而无助的眼神,听着他带着哭腔的哀求,想着病床上那个可能已经时日无多、却还念着自己、念着《霸王别姬》的老伙计。

陈孝斌的心像是被揉碎了一般。他还能说什么呢?他必须去,一定要去!

他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着激荡的情绪,点了点头,声音虽然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好,国栋,我跟你去。现在就去。”

“哎!好!谢谢陈叔!谢谢您!”林国栋喜出望外,连忙站起身,小心翼翼地搀扶着陈孝斌,“您慢点,陈叔,我扶您。”

陈孝斌慢慢站起身,腿脚确实有些僵硬,他活动了一下,看着满园的残春,又看了看林国栋焦急的脸,心中百感交集。

他知道,这一去,或许就是和老伙计的最后一面了。

他回到家中,交待了妻子英子一下。

英子也知道老班主的情说不乐观,嘱咐陈孝斌自己也小心点,注意身体。

“走吧。”他轻轻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林国栋的车就停在巷口,是一辆半旧的国产小轿车。

他小心翼翼地扶着陈孝斌上了车,细心地帮他系好安全带,又调整了座椅,让他能坐得舒服些。

车子缓缓驶出老巷,汇入了城市的车流。陈孝斌靠在椅背上,微微闭着眼。

窗外的景物飞速倒退,高楼大厦,车水马龙,一片繁华景象。

可他的思绪,却仿佛还停留在那个荒草丛生的后花园,停留在几十年前,同喜班那简陋却充满了欢声笑语和丝竹管弦之声的后台。

那时候,他和林班主都还是少年。林正雄天生一副好嗓子,身材魁梧,扮上霸王,威风凛凛,气势逼人。

而他,眉目清秀,身段袅娜,嗓音清亮婉转,扮起虞姬来,一颦一笑,顾盼生辉,活脱脱一个从画里走出来的古典美人。

他们是同喜班的台柱子,《霸王别姬》是他们的压箱底大戏。每次演出,台下都是座无虚席,叫好声此起彼伏。

他记得林正雄唱“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时,那苍凉悲壮、充满力量的唱腔,总能让台下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压抑的叹息。

而他自己,唱到“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时,那哀婉凄绝、肝肠寸断的眼神,也总能引得台下一片唏嘘,甚至有人偷偷抹泪。

后台里,林正雄会帮他勒头,他会帮林正雄整理沉重的靠旗。戏服厚重,油彩刺鼻,可他们乐在其中。

卸妆时,林正雄会递给他一杯热茶,笑着说:“小陈,今天这虞姬,美得冒泡,把我这霸王的魂儿都勾走了!”

他则会红着脸,嗔怪道:“林哥,又取笑我!”

那些日子,虽然清苦,却充满了梦想和激情。戏,就是他们的命。

后来,戏曲的黄金时代过去了,同喜班也渐渐衰败,最终解散了。

师兄弟们各奔东西,有的转了行,有的早早地就走了。他开了推拿室,娶妻生子,过着平淡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