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大哥”,让吴广紧绷的面部线条似乎微微松动了一瞬,但随即又被更深的阴云覆盖。
他指了指舆图前两张并排的胡凳:“坐。”
两人相对坐下,中间隔着那张描绘着山川城池,也仿佛隔开了某种无形鸿沟的舆图。
炭火噼啪作响,书房内陷入短暂的沉默。
窗外的落日余晖透过窗棂,斜斜地洒在吴广染霜的鬓角和赵戈平静无波的眼眸上。
“铚县…辛苦吗?”吴广的声音有些干涩,打破了沉寂。
“分内之事,谈不上辛苦。”赵戈回答。
“那老鸦岭…深山里,湿冷得很吧?”吴广的目光锐利起来,如同探针,试图刺穿赵戈的平静,“蛇虫鼠蚁…多不多?”
赵戈迎上吴广的目光,没有丝毫闪避:“是。山深林密,初冬寒气尤重。士卒流民冻馁伤病者不少,虫鼠滋扰,营帐粮仓不堪其烦。硝石生热,硫磺驱虫,虽是土法,却也解了些燃眉之急。”他坦然复述着朝堂上的理由,语气自然。
“燃眉之急…”吴广咀嚼着这四个字,忽然发出一声低沉而压抑的笑,带着浓浓的苦涩,
“好一个燃眉之急!我的好贤弟!你做事,总是这般滴水不漏!连御寒驱虫…都备得如此‘周全’!周全到…需要大队车马深入无人之境?需要避开所有人的耳目?需要连我这个结义大哥…都瞒得死死的?!”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已久的怒火和失望,猛地一掌拍在两人之间的案几上!
“砰!”
坚实的木案发出痛苦的呻吟,茶盏跳起,滚落在地,茶水四溅!
“大哥!”赵戈看着滚到脚边的茶盏,眉头微蹙,却没有起身,声音依旧沉稳,
“车马辎重,皆用于转运加固城防所需条石、木材,以及安置流民的粮秣物资。山道崎岖,绕行偏僻小路,只为避开泥泞官道,节省时日。至于避开耳目…”
他顿了顿,目光直视吴广燃烧着怒火的双眼,“大哥以为,如今这陈郡内外,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我们?盯着你这位假王,盯着我这个‘心思太活’的参谋?庄贾?田臧?还有那些新归附的‘豪杰’?行事务求稳妥,谨小慎微,避开不必要的窥探,难道错了?”
吴广被赵戈一连串的反问噎住,胸中的怒火如同被浇了一勺油,烧得更旺,却又无处发泄!
他猛地站起身,魁梧的身躯在书房内投下巨大的阴影,来回踱步,如同困兽:
“稳妥?谨小慎微?好!好!就算你说得通!可贤弟!你告诉我!我们兄弟三人,从大泽乡那百多戍卒,一路血战,尸山血海里爬出来,打下这陈郡基业!为的是什么?难道就是为了坐在王庭里互相猜忌?!就是为了看着陈胜戴上那顶越来越沉的冕旒?!就是为了让庄贾、田臧这等小人,在我们兄弟之间挑拨离间?!”
他的声音嘶哑,带着被背叛的痛楚和巨大的迷茫:“这才多久?!三个月!只有三个月!那夜篝火旁,‘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吼声还在我耳边响!可现在呢?!王侯将相…哈哈!好一个王侯将相!陈胜是王了!我呢?假王!你呢?参谋!然后呢?然后就是猜忌!是构陷!是提防!连你…连你赵戈都开始对我藏着掖着!这他娘的算什么?!”
吴广猛地停住脚步,背对着赵戈,肩膀微微耸动,粗重的喘息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晰。
那背影,充满了英雄末路的悲怆和被权力扭曲的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