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罩在一张巨大的网下,网给了我很大的压力。但我知道,我并不能脱网而出!网的周围似乎并没有高墙的阻挡,反而有许多人在朝我指指点点。我不知道它们在议论我什么,但是知道他们肯定是在议论我。我想逃避,却感觉无处可逃。我走一步,网就会跟着我移动一些。一只长嘴的鸟落在网上,斜着头看网下的我,眼神中满是揶揄,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这让我很恼火,我挥手驱赶,它却仰头吹起了口哨,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待它再次低下头来看我时,嘴巴已成了鹰钩嘴,脸也成了猫脸,很狰狞地滴溜溜着它的那一双圆眼。它张开了嘴,一片通红,这是一个触目惊心的血盆大口。我想捡块石头砸它,但是地上很平坦,连一根草也没有。它却正从网眼中钻进身子来,似乎想对我开展攻击。我很焦急,满头大汗……
有着长长的喙的那种鸟,似乎很像我年轻时,提着那一支火铳,去故乡小镇附近的荸荠田里狩猎的那种聋庞鸟。但是聋庞鸟在倏忽之间变成了夜枭,变成了猫头鹰,却有些匪夷所思了。一张网已经罩住了我,这是肯定的。但是我能否从网中脱身,我虽信心满满,却并不是我自己能左右得了的。
我被押解至小城的第二天,检察机关果然来提审我了。我呈交了上一天晚上赶写的控告材料,他们即问我:
“这么说公安机关对你的指控,都是建立在刑讯逼供的基础上的?”
“当然!”我说,“我在材料中写得清清楚楚的突审,他们都采取了非常手段!”
“你身上有没有被打伤的证据,或者足以证明了他们对你实施刑讯逼供的印记?”他们问。
“刑讯逼供并不单是实施了身体皮外伤害才算是刑讯逼供!”我说,“长时间的超过了人体能够承受的极限审讯,同样属于刑讯逼供!”
“你有证据证明他们对你实施了长时间的、超越了人体能够承受的极限审讯了吗?”他们追问。
“我在材料中已经写清楚了每次突审的时间和我的经历。”我说,“看守所应该有我被突审的相关记录。”
“看守所同属于公安系统,你觉得他们会提供对本系统不利的证据吗?”他们轻蔑道。
“你们办案的目的是为了什么?”我问,“是为了弄清事实真相!在弄清事实真相的基础上,才定当事人是否有罪,而不是先定人有罪之后再去罗织材料!”
“理论上是应该这么说,”他们说,“但实践中谁会这么做?如果按照你的说法去做,还有什么案子能破得了?我们可不想被人指责是吃干饭的!”
“不想被人指责就可以屈打成招了吗?”我问。
“他们打你了吗?没有吧?你招了吗?如果没有打你,而你招了,这能算是屈打成招吗?”
“我刚才已经说了,刑讯逼供并不是一定要被打,长时间的超过人体极限的审讯也同样是刑讯逼供!”我说,“再说,我供了什么了?审问笔录上的记录都是他们根据陷害我的人的笔录杜撰的!根本不是我说的!就算是我说的话,也是在他们的逼迫下,他们说一句,我鹦鹉学舌地跟一句。这样做成的笔录,能作为指控我的证据吗?”
“你不是每一份笔录上都签了字、盖了指印了吗?”他们说,“在签字时,你难道没有看过笔录?”
“我哪里看得清啊!”我说,“几天几夜都不让我闭上眼睛。我眼前已是一片混沌,所有的东西都是模糊一片,桌子、椅子甚至是房子都在旋转呢!我的精神已经崩溃,在这样的情形下,我不是成了木偶了嘛,他们牵着我的手,我不是只能由着他们的性子做了嘛!”
“但是,笔录上都是你重复着相同的话呢!”他们说。
“重复相同的话?那也是他们在重复,而不是我在重复!”我说,“如果我没有说错的话,有几份笔录问话和回答都是照式照样的!我有这样的水平吗?几天后说的话跟几天前说的话一个字也不差!这根本不是我说的!是他们编的!只有编出来的话,才能编得一模一样!而且,那几份电脑打印出来的笔录根本就是他们编出了一份笔录后不断地拷贝,不断复制出来的!”
一阵悉悉簌簌翻阅纸张的声音传来,显然他们在比对笔录。我看见他们相互瞟了一眼,微微摇了摇头,沉默了一会,他们终于问我:
“既然你这么说,那我们问你,存在你和你家人名下的那么多钱,你是从哪里来的?你一笔一笔说出它们的来源。我们得调查它们来源是否正当!”
“来源当然正当!”我说,“如果我有来路不正当的钱财,前几年查了我这么多年,我能安然无事吗!”
“不用你解释!”他们说,“前几年没有查出来,并不能证明你的钱财来源正当!”
“这倒也是,”我说,“这几十年来,我们夫妻俩的工资收入,这一块少说也有一百多万吧?”
“这几十年你们一家人不吃不喝不用啊?”他们的口气已有了明显的不耐烦,“就算是不吃不喝不用,你们家积存了一百多万,那么其他的钱呢?”他们的脸上已有了揶揄的神情。
“我在乡镇工作时,与人合伙做过一段时间的毛纱生意。”我说,“你们可以去调查嘛,当事人还在呢!”
“在公安侦查阶段,你为什么不说这件事?”
“他们没有这样问我,我跟他们说什么!”我说。
“那你大弟的委托理财,你为什么说了?”
“他们问我为什么将外币的存单和银行的理财单据放在我大弟处,我才跟他们解释的嘛!”我说。
“既然是你大弟委托你理财,你为什么要写你自己的名字?”他们问。
“我大弟将钱放在我这儿,委托我帮助他存银行,帮助他理财的时间长了,应该有二十多年了吧!”我说,“一直是我帮助他在操作。银行现在实行的是实名制,不存在我的名下,不以我的名义买理财产品,存在谁的名下?以谁的名义买理财产品?”
“那为什么存单和理财单据在你大弟的手中?”他们问。
“帮他存了银行,买了理财产品后,我将单据交给他自己保管嘛!”我说,“到期了,我再去帮他转存或者转买其他理财产品。”
“他委托你理财,有没有跟你签什么协议?”他们问。
“协议倒没有签,签协议干什么?都这么长时间了,一直我在帮他操作,我又不会碰他一分钱的!他还不信任我呀!”我说。
“什么凭证也没有吗?”他们问,“也不怕数额上有争议?”
“正因为怕有争议,惹出不必要的矛盾来,我才将所有的单据交给他自己保管的!”我说,“最后一次帮他存之前,我是写过一张收条的。因为数额太大了,稍微有一点差错,便是一笔不小的钱财。我写了收条后,还留有复印件呢!”
“收条呢?复印件呢?”他们问。
“我将单据交给他后,收条是不是已交给我了,或者被我撕了,我不记得了。但是复印件应该还在,不知道被我顺手一塞,塞在哪儿了。”
“这么重要的凭证可以顺手一塞吗?”他们问。
“在将存入银行和购买理财产品的单据交给委托人之前,这是一张重要的凭证。”我说,“在单据交给委托人之后,我看不出我的收条还有什么作用,等于已是一张废纸了!”
“其他呢?”他们问,“其他还有什么正当的收入?”
“我下海时,得到一次性补偿五十万元。”我说,“下海已经第五个年头了,每年十万元工资打底的话,也有五十多万元。我妻子一次性买断,交了养老保险之后,也得了十万元。总共加起来,也有一百多万。”
“你说,下海时你一次性得了补偿款五十万元,这谁能证明?”
“钱是补偿给我的人开车送到我局里来的!”我说,“装在黑色的塑料袋中。他从车子到后备箱中拿出来交给我,我将钱放入局里的汽车后备箱中。他离开之后,我即打电话叫来了我妻子,妻子随我一起去小城的交通银行大厅,将钱存入了交通银行。我跟妻子说,这是女儿将来的出国留学费用,五十万元应该足够了。银行存的是一年期,那时银行的存款利息很低,家里的存款除了买国债之外,我都存了一年期。万一国家的存款利息有变动的话,也不会吃亏太多。”
“银行的存款利息一直不是很高,存期长一些不是更合算吗?”他们说。
“不!近二十年前,银行的存款利息比现在高多了!”我说,“我当时帮我大弟存钱,八年期的存单,期满后基本上可以翻倍了!”
“你大弟做什么生意的?”他们问,“他怎么会有这么多钱?”
“八十年代初,他就开始做钟表维修生意了。那时候万元户已经很了不起了,他却早已是十几万之户了!”我说,“后来他又跟人去上海做钢材生意,再后来迁来小城之后,他买了铺面,又开了一段时间的饭店。大概是各个时段钱都赚得不少吧!”
“他将赚来的钱都交给你了吗?”他们问,“他自己没有留下一些?”
“开饭店所赚的钱应该都留在他自己的手中吧。”我说,“其实,钱不都还留在他自己的手中嘛,我只是帮他代劳了一下而已。”
“他为什么要你帮他理财呢?”他们问,“他自己不会去买那些理财产品吗?”
“他在故乡小镇时,我已在小城工作,他大概是不想在小镇人的眼中露富吧。”我说,“托我将钱存入小城的银行,等于将钱投入在了一片人海中,小城的有钱人多了,不会像小镇上那么显眼。我那时将钱存在他的名下或者是我父母名下,甚至干脆编一个名字存在那儿,反正存单在我手中,到期了我去转存一下就是了。那个时候银行并不实行实名制,存款比较容易,没有现在那么复杂,又得填存单,又得验身份证!那时候只要存款单上填的数额与我递进去的钱相符合,他们才不管你是张三还是李四呢!麻烦的只是转存的时候,那些尾数我只能先帮他凑齐了转存在下一张存单转存的时候。所以存单上的数额都是整数的,尾数我只能先帮他保存好。如果尾数很大而凑成整数的缺口不大的话,我会将自己的钱垫进去,将存单凑成整数。”
“嚯!你倒还肯吃亏的哦!”他们的话中不乏讽刺。
“这有什么吃亏不吃亏的?”我说,“虽然我一直坚持‘亲兄弟明算账’,但相对来说,他结余尾数的机会总比我垫补的缺口要多一些。况且,我与人合伙做毛纱生意,所用的本金就是移用了他的存款呢!虽然移用了他的钱,我是按照同期的银行存款利息结算给他的。而且还是按照一年期的存款利息结算的。但一年期的存款利息毕竟比八年期、五年期甚至是三年期的存款利息低得多。而且存款是定期提前支取的,只能按活期的算。我虽然只使用了多半年,按一年期的利息结算给他,细算起来他还是吃亏了!”
“你移用了他的存款,他知道吗?”他们问。
“我怎么可能告诉他?”我说,“有些事情不该让他知道的,我为什么要让他知道呢?不知道比知道好!不知道心中不会有想法,知道了心中难免会耿耿。虽然我知道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帮他,就算我直截了当地告诉他,他也不见得会有什么意见,但是既然事先没有告知,我何必在事后多此一举呢?”
“你说和你合伙做生意的人叫什么名字?是哪个村的人?”他们问。
“叫某某某,家就住在镇边。”我说,“到镇上,你们一问他的名字,应该都知道他在哪儿。”
“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他们问。
“我不知道你们还想知道什么,”我说。
“那你看一下笔录,认为与你刚才所说的无误的,你签一下字。”他们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