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岚峰玄虚下院主殿后,一座并不起眼的侧殿静静伫立。
殿门紧闭,周围阵纹暗伏,连下院弟子都少有靠近。阵纹并不显山露水,却自有一股隔绝外界窥视的味道。
此刻,殿内烛火幽明。
一张不甚华丽的木案摆在中央,案后一张椅子,言澜负手而坐。椅背很低,他坐得也不够端正,看起来更像是随意歇脚,却让人看不出一丝破绽。
案前一丈之外,一人盘膝而坐。
沈渊。
他仍穿着那身旧皮甲,背后的残刃靠在一侧墙角,身上伤痕斑驳。断渊林一战留下的新伤尚未来得及处理,此刻只是用粗布随意缠了几圈,血迹早已干透。
这身打扮放在玄虚整洁有序的山门里,显得格格不入。
可偏偏,这种不合时宜,让他身上那股从裂缝里爬出来的气息更明显。
殿内安静极了。
只有烛火不时发出细小的爆裂声。
不知过了多久,言澜才开口。
“适应得如何?”
声音不重,却在殿内回荡。
沈渊抬眼,看向这位玄虚真仙。
“空气比那边好。”
他答得很简单,“人声也多。”
言澜似笑非笑。
“归墟里人少?”
“有。”
沈渊道,“大多忙着活命,没空说话。”
“说多了,死得快。”
言澜看着他,似乎在咂摸这句话的味道。
流烟站在一旁,靠近殿壁的位置,手里把玩着一枚细小的阵旗,眼神在沈渊与言澜之间来回。
“你自称从归墟过来。”
言澜终于把话题引正,“也带着魔渊之气。”
他抬手,虚虚一点。
一枚巴掌大小的玉盘自案侧升起,缓缓转动。
淡金色的光芒自玉盘中透出,笼罩在沈渊身上。
温度不高,压迫感却极强。
那是一种从神魂最深处往外翻的感觉,似有无数细小针尖在魂核外一圈圈刺探。
沈渊眼皮微垂,灰色瞳孔深处,暗红悄然抬头,很快又被他按下去。
他没有动。
只是任由那股力道在魂核外围摩挲。
九天十地本源之地,林玄目光略微一凝。
那枚玉盘的探查,已触及到“沈渊”魂核外层魔渊烙印。
再深入半分,就要碰到他设置的那一圈“乱线”。
言澜看着玉盘上的细小符纹不断跳动,目光深邃。
片刻后,玉盘边缘浮现出一行若有若无的小字。
——魂印结构:归墟散修;长年暴露于魔渊战场边缘;路径记录:大量杂音。
与仙台上先前看到的结果并无不同。
“杂音很多。”
言澜缓缓收回玉盘,目光落在沈渊脸上。
“有人动过你的魂。”
这一次,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沈渊沉默了一瞬,似乎在衡量该说多少。
“活得久的人,魂上都有痕。”
他声音有些低哑,“归墟里,活得越久,痕越乱。”
“有的是被人打的,有的是自己刻的。”
言澜轻轻嗯了一声。
“所以,你是什么时候开始给自己刻‘乱线’的?”
沈渊抬头,灰色的眼睛与言澜对上。
片刻后,他缓缓吐了口气。
“一开始,是不想被某些东西追着咬。”
“魔渊那边,有些东西喜欢顺魂印往回找。”
他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额头。
“再后来,发现被你们这种人盯上也不是什么好事。”
“便多刻了几层。”
殿内一瞬间安静下来。
流烟指尖把玩的阵旗停了停。
“你知道我们会查你魂印?”
她忍不住开口。
沈渊看了她一眼。
“在归墟活久了,见过不少被查魂印的。”
他语气平淡,“有仙域的,有魔渊的,有别的东西的。”
“就算没见过你们玄虚,也能猜到。”
言澜嘴角露出一点不太明显的笑意。
“那你还敢站在我们面前。”
他道,“不怕被一掌拍死?”
沈渊想了想。
“怕。”
他坦然承认,“但总得赌一把。”
“往回走,是死路。”
他看向殿门方向,那里隔着阵纹,隐约传来外界山风声。
“往这边走,至少还有个界。”
“你们若要杀,我认。”
“若肯留我一命,生路便比那边多一条。”
这番话,说得不急不缓,没有任何渲染,却有一种极难伪装的“走到尽头再往前跨一步”的味道。
流烟轻轻皱眉。
“这么愿意被人牵着走?”
沈渊摇头。
“我只是不想再被某一头东西牵着走。”
他说,“换了条线,也未必就轻松。”
“但起码不是原来那条。”
言澜在旁静静听着,指尖在木案上轻敲。
敲了三下,他抬眼。
“你想要什么?”
他问得很直接。
沈渊也答得很快。
“一条路。”
他看着言澜。
“不被魔渊追,也不被你们当作一次性消耗品。”
“有机会学点能活得更久的东西。”
他顿了顿。
“最好还能在这里,留一个、两个人……”
他似乎在斟酌,最终还是说了出来。
“别死得太早。”
流烟眼神一动。
“你在归墟那边,有……人?”
沈渊摇头。
“有过。”
他语气平淡。
“现在没了。”
一句话,把话题掐断在了一个刚刚能勾起联想的位置。
不多一字,不少一字。
九天十地本源之地,林玄看着这一幕,对“沈渊”这一层人格的运转颇为满意。
他在构建这一层人格时,刻意留下了几个“空白”,用以承载归墟残酷环境中那些普通修士最可能拥有的简单牵挂。
这并非出于矫情,而是因为“有过但没了”的情感,更容易被人理解为“如今只为自己而活”,却不会显得冷血到无法掌控。
言澜指尖停了停。
“路不难给。”
他淡淡道,“但要看你能做什么。”
“玄虚不会白养一个从归墟带着魔渊气息过来的人。”
沈渊抬眼,认真看着他。
“你们想知道什么?”
言澜笑了。
“你先说说,归墟那边,最近都在传什么。”
沈渊略略眯起眼。
这问题范围极广,却又恰到好处。
他低头思索了片刻,开始缓缓叙述。
“大战之后,归墟里碎界越来越多。”
“有些是被打碎的,有些是被挖空的。”
“魔渊那边,不少军队从主战场撤回,开始沿着碎界的边缘跑,找能补给的地方。”
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我们这种人,要么被卷进去,要么躲在缝隙里,看他们来来去去。”
流烟忍不住插嘴。
“他们对凡界怎么看?”
“看地方。”
沈渊道,“有的碎界后面连着凡界,有的只是废土。”
“魔渊那边的大头,眼睛都朝上,看的是仙域主干那几条路。”
“凡界,多数时候只是顺手。”
“顺手挖,顺手毁,顺手养。”
“你们喜欢叫优质牧场,他们那边也有差不多的说法,只是更难听。”
言澜眼神微变。
“说。”
沈渊毫不迟疑。
“他们叫‘肥牢’。”
“肥,是肥肉的肥。”
“牢,是牢笼的牢。”
流烟指尖一紧,阵旗险些被她捏断。
“肥牢。”
她重复了一遍,声音压得极低。
“他们在归墟里有一块界图,把各条路后面的凡界大概标出来。”
“有些太瘦,有些太疯,有些太硬。”
沈渊平静地道。
“太瘦的,懒得看。”
“太疯的,懒得养。”
“太硬的,得先打断腿,再慢慢养。”
他抬眼看向言澜。
“能被他们记下来的,大多都是你们口中的优质牧场。”
“养肥了,关在牢里,随时准备宰。”
言澜静静看着他。
“那九天十地呢?”
他问出了最关键一句。
“在那张界图上,可有一点光?”
沈渊沉默了片刻。
“有。”
他如实答道,“不大。”
“方圆不算起眼。”
他想了想,补了一句。
“但最近亮了些。”
言澜眼中光芒一凝。
“为什么亮?”
他追问。
“有两条原因。”
沈渊抬手竖起两指。
“一条,是这边界运动了几次。”
“归墟那边,能感觉到这头在往上挪。”
“另一条,是有人在归墟里,刻意把一些消息往你们这边附近丢。”
他抬头,看着屋顶。
“比如……”
“某界界主杀仙使。”
“比如……”
“九天十地被仙域列入重点培育。”
“比如……”
“你们玄虚要来下界开院。”
殿内气氛瞬间紧了几分。
流烟猛地看向言澜。
“有人在归墟里,替我们打招牌?”
她声音里带着锋芒,“是谁?”
沈渊摇头。
“看不见。”
他道,“那人手段很干净。”
“只看得出用的不是魔渊那边的刀,也不像仙域主战场那几家的作风。”
“像是……”
他想了想,给了一个模糊却恰到好处的词。
“像是某个看热闹的旁观者,在缝隙里丢石子。”
九天十地本源之地,林玄听到这一句,嘴角微微一动。
那石子,自然是他丢的。
魂玉傀儡在归墟中播撒的那些“误导信息”,本就不是为了骗过所有人,而是为了在诸方眼中塑造一个“九天十地正在往上冒头”的形象。
魔渊那边若是完全看不见,只会在某一天突然顺着别的线砸下来。
看见一点,却看不全,才会犹豫,是不是值得在这里多费力气。
言澜沉吟不语。
片刻后,他问出另一个角度的问题。
“那你,怎么从那些碎界间,走到了九天十地这一头?”
“凭运气。”
沈渊声音里带着一点自嘲。
“我不够强,也不够狠。”
“只能找那些边缘的、乱的、没人要的缝隙往外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