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又去了很多地方的邨落。在闽西的山区,我见过秋天的邨落,田埂上的稻子金黄一片,农人们忙着收割,打谷机的“隆隆”声在山谷里回荡;在皖南的丘陵,我见过冬天的邨落,屋顶上盖着层薄薄的雪,屋檐下挂着腊肉和香肠,空气里满是肉香;在粤北的群山,我见过春天的邨落,漫山遍野的杜鹃花盛开,像片红色的海洋,邨里的桃花和梨花也开了,粉白一片,美得像幅画。
每一个邨落都有不同的样子,可每一个邨落都有着同样的泥土气息和烟火味道。在这里,没有城市里的喧嚣和浮躁,没有人与人之间的疏离和冷漠,只有慢下来的时光,只有浓浓的人情味,只有对土地的热爱和对生活的执着。
有次在闽西的一个邨落,我遇见一位编竹篮的老人。他坐在自家的屋檐下,面前堆着一堆竹子,青的、黄的,堆得像座小山。他手里拿着一把小刀,正在削竹篾,竹篾很细,在他手里像条小蛇,灵活地绕来绕去,不一会儿就编出了一个竹篮的底子。他的手指很粗糙,指关节很大,上面还有不少细小的伤口,那是常年跟竹子打交道留下的痕迹。
“这竹篮要编一个下午,”老人看见我,笑着说,“用的是三年以上的毛竹,这样编出来的篮子结实,能用十几年”。他拿起编好的竹篮底子给我看,纹路整齐,边缘光滑,提在手里很轻。“以前这邨里的人家,都用我编的竹篮,买菜、装东西都方便,现在年轻人都用塑料袋了,可老主顾还是会来买,说竹篮环保,还好用”。说着他又拿起一根竹子,开始削竹篾,竹屑落在地上,带着淡淡的竹香。
我坐在他旁边看了很久,看着竹篾在他手里慢慢变成竹篮,看着他专注的神情,忽然觉得,这不仅仅是一个竹篮,更是一件艺术品,凝聚着老人的心血和时光。老人告诉我,他编竹篮已经五十多年了,从十五岁就跟着父亲学,现在父亲不在了,他就接着编,“这手艺不能断,断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他的语气里带着点固执,也带着点骄傲,像在守护一件珍贵的宝物。
还有一次,在皖南的一个邨落,我遇见一位做豆腐的老人。他每天凌晨三点就起床,泡豆子、磨豆浆、点豆腐,忙到早上七点多,豆腐就做好了。他的豆腐坊就在自家院子里,门口挂着一块木牌,上面写着“老陈豆腐”,字是用红漆写的,边缘有些剥落。每天早上,都有不少人来买他的豆腐,有的人拿着碗,有的人拿着盆,排队的时候还会互相聊天,说“老陈的豆腐就是好,嫩得能掐出水来”。
我尝过他的豆腐,确实很香,炖在汤里,不用放太多调料,就很鲜。老人说“做豆腐要用心,每一步都不能偷懒,泡豆子要泡够时间,磨豆浆要磨得细,点豆腐要用老卤水,这样做出来的豆腐才香”。他带我参观他的豆腐坊,里面摆着磨豆浆的石磨,点豆腐的大缸,还有压豆腐的木板,这些物件都很老旧,却被擦得干干净净。“这些东西都用了几十年了,比我儿子的岁数都大,”老人笑着说,“它们陪着我做了一辈子豆腐,是我的老伙计”。
在邨落里待得久了,我发现自己越来越离不开这些地方。我喜欢在清晨的时候,跟着农人种地,感受泥土从指尖滑过的温度,看着种子在土里埋下希望;我喜欢在午后的时候,坐在屋檐下,看着老奶奶做针线活,听她讲邨里的故事,感受时光慢慢流淌的温柔;我喜欢在傍晚的时候,跟着孩子们在田埂上奔跑,看夕阳把天空染成橘红色,听远处传来的牛叫声,感受生活的美好。
有时候,我会帮邨里的人做些力所能及的活,比如帮老奶奶择菜,帮老爷爷晒谷,帮阿姨们编竹篮。他们总会热情地招待我,给我端来热茶,拿出自家做的点心,让我感受到浓浓的人情味。有次我帮一位老奶奶摘辣椒,她非要留我吃饭,还杀了一只自己养的鸡,炖了一锅鸡汤,鸡汤里放了些自家种的香菇和笋干,香得让人直流口水。吃饭的时候,老奶奶不停地给我夹菜,“姑娘,多吃点,你在城里肯定吃不到这么香的鸡”。
还有一次,我在邨里的老井边帮一位老爷爷打水,他教我怎么用辘轳,怎么把水桶放进井里,怎么把水提上来。“这老井的水甜得很,比城里的矿泉水还好喝”,老爷爷说着,给我倒了一碗井水,我尝了尝,果然很清甜,带着点泥土的气息。老爷爷告诉我,这口老井已经有几百年的历史了,以前邨里的人都靠这口井喝水,现在虽然家家户户都装了自来水,可还是有人来这里打水,“这井是我们邨里的根,不能忘”。
我知道,随着时代的发展,很多邨落可能会慢慢消失,很多古老的手艺可能会慢慢失传,很多温暖的场景可能会慢慢被遗忘。可我希望,那些藏在邨落里的泥土气息和烟火味道,能够一直留在人们的心里,能够一直传递下去。因为这些气息和味道,是我们生活中最珍贵的财富,是我们在忙碌生活中能够感受到的一丝慰藉,是我们对土地和生活的热爱的见证。
我还会想起第一次遇见“邨落”二字时的那个四月,想起《诗经》注本里那些简单的文字,想起竹溪邨里的老樟树、舂米的老奶奶、编竹篮的老人,想起那些被泥土裹着的时光,想起那些被烟火熏着的日子。我想,“邨落”这两个字,会一直刻在我的心里,像一枚沾着泥土的印章,印在我记忆的扉页上。
每当我感到疲惫、感到迷茫的时候,只要想起这些邨落,想起那些在泥土里劳作的人们,想起那些温暖的烟火,我的心里就会充满力量,就会重新找回对生活的热爱和期待。或许,在未来的某一天,当我们厌倦了城市的喧嚣和浮躁,我们可以回到一个小小的邨落,住在一座带院子的土墙屋里,院子里种着自己喜欢的菜,门口有一条石板路,路边有老槐树,有老井,有舂米的石臼,有编竹篮的竹篾,过着简单而快乐的生活。
在那里,我们可以看着太阳升起又落下,看着种子发芽又结果,看着孩子们长大又离开,却依然守着泥土,守着烟火,守着那些简单的美好。因为我们知道,那些被泥土裹着的时光,那些被烟火熏着的日子,才是生活最本真的样子,才是我们内心深处最渴望的归宿。
这就是邨落,一个被泥土爱着、被烟火暖着、被时光守着的地方。它不像城市那样繁华,却有着最真实的生活;它不像景区那样精致,却有着最淳朴的人情。它藏在深山里,藏在丘陵间,藏在每一个热爱土地的人的心里,等着我们去发现,去感受,去守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