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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7章 廛里碎记(1 / 2)

廛里碎记

我是在一本泛黄的地方志里撞见“廛里”二字的。书页边缘卷着毛边,像是被无数双手摩挲过,“廛”字的竖提微微晕开墨痕,“里”字的竖弯钩拖得老长,像是要牵住时光的尾巴。那一页记着明清时县城的坊市格局,说“县治东有廛里三,居者多为织户、货郎,晨兴而作,暮鼓而息”。窗外正飘着细雨,雨丝打在玻璃上,晕出一片模糊的水痕,我忽然想起外婆常说的“巷尾那片老房子”,原来在古旧的文字里,它们有这样一个温软的名字——廛里。

后来我总爱往老城区的巷子里钻,专找那些墙皮斑驳、门扉老旧的地方。不是什么声名在外的历史街区,就是寻常人家聚居的仄巷,墙头或许爬着几株凌霄花,花瓣被雨水打湿,沉甸甸地垂着,像坠着一串细碎的胭脂。有次在江南的一座小城,我拐进一条窄得只能容两人并行的廛里,青石板路被踩得发亮,缝隙里嵌着经年累月落下的桐花,粉白一片,踩上去软乎乎的,还带着点湿意。

巷口第三家是个修鞋铺,铺门是块褪了色的蓝布帘,风一吹就晃悠悠地动。铺子里的老鞋匠正蹲在小马扎上,手里捏着一根粗针,针尾穿着黑麻线,正往一只旧皮鞋的鞋跟上缝。麻线穿过皮革的声音“噗——噗——”,和巷子里卖豆腐脑的梆子声“笃笃笃”混在一起,像支慢悠悠的曲子。我站在布帘外看了会儿,老鞋匠抬头瞥见我,手里的活没停,笑着问:“姑娘,要修鞋?”我说“就是看看”,他点点头,又低下头缝鞋,“这鞋跟磨得厉害,得用牛筋底补,不然走不了几步又坏了”。

他的工作台是块掉了漆的木板,上面摆着大大小小的钉子、线轴、胶水罐,还有几双待修的旧鞋,有的鞋面上裂了缝,有的鞋底开了胶,却都被擦得干干净净。墙角堆着一摞牛皮,颜色深浅不一,老鞋匠说“这些都是好皮子,以前做皮鞋剩下的,补鞋正好用”。我想起小时候,爸爸的皮鞋磨了底,也总往巷口的修鞋铺送,修鞋的老师傅也是这样,戴着老花镜,一针一线地缝,补好的鞋穿在脚上,比新鞋还舒服。那时我总觉得,修鞋匠的手有魔力,能把破旧的东西变得完好如初。

往里走几步,是家卖酱菜的小店,门楣上挂着块木牌,写着“张记酱园”,字是暗红色的,边缘有些磨损。店里飘着一股咸香,混着酱油的醇厚和辣椒的辛香,一进门就钻进鼻子里。老板娘正坐在柜台后,手里拿着个玻璃罐,往里面装萝卜干,萝卜干是金黄色的,撒着些白芝麻,看着就有食欲。“这是刚腌好的,脆得很,就粥吃最好”,老板娘见我盯着玻璃罐,热情地递过一双筷子,“姑娘,尝尝?”我夹了一块放进嘴里,果然脆爽,咸淡也正好,还带着点回甘。

她告诉我,这家酱园是她公公传下来的,已经有四十多年了,“以前这巷子里家家户户都来买酱菜,现在年轻人都不爱吃这个了,来的多是老主顾”。说着她指了指墙上挂着的旧照片,照片里是年轻时的公公,站在酱缸前,手里拿着个长柄勺子,正往缸里搅酱。酱缸一排排摆着,缸口盖着竹编的盖子,阳光洒在上面,亮堂堂的。“那时候做酱菜都是手工,选菜、洗菜、腌菜,哪一步都不能省,现在虽然也用机器帮忙,可最关键的腌渍步骤,还是得靠老法子”,老板娘的语气里带着点骄傲,像是在说一件很了不起的事。

我在酱园里转了转,角落里还摆着几口老酱缸,缸身裂了些细纹,用铁丝箍着,缸口蒙着纱布,防止落灰。老板娘说“这些缸都用了几十年了,比我岁数都大,腌出来的酱菜就是不一样,有股子老味道”。我凑近闻了闻,纱布后面传来浓郁的酱香,那味道不像超市里买的酱菜那样刺鼻,而是温和的、醇厚的,像是沉淀了时光的味道。

再往里走,巷子宽了些,出现了几户带院子的人家。有户人家的院门虚掩着,我听见里面传来“哗啦哗啦”的声音,推开门一看,是位老奶奶在院子里晒豆子。竹匾里摊着满满的黄豆,黄澄澄的,在阳光下闪着光。老奶奶正用木耙子轻轻拨弄着豆子,动作慢悠悠的,生怕把豆子弄掉在地上。“姑娘,进来坐会儿?”她看见我,笑着招呼,我点点头,走进院子,院子里种着几棵桂花树,虽然没开花,可叶子绿油油的,看着很精神。

“这豆子是用来做豆腐的,”老奶奶一边拨豆子一边说,“我家老头子爱吃豆腐,自己做的干净,还香。”她的手很粗糙,指关节有些变形,指甲缝里还沾着点泥土,可拨豆子的动作却很灵活。我帮她一起拨豆子,黄豆在手里滚来滚去,圆溜溜的,很可爱。“以前这巷子里很多人家都自己做豆腐,现在就剩我家还做了”,老奶奶叹了口气,“年轻人嫌麻烦,都买现成的,可现成的哪有自己做的好吃”。

聊着天,老奶奶给我倒了杯茶,茶杯是个粗瓷碗,碗沿有个小缺口,可茶很香,是自家炒的绿茶,喝在嘴里清清爽爽的。院子里的鸡咯咯地叫着,在墙角找食吃,阳光透过桂花树的叶子,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那一刻,我忽然觉得很安心,像是回到了外婆家的院子,也是这样的阳光,这样的鸡叫,这样的茶香,一切都慢得恰到好处。

从老奶奶家出来,巷子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有提着菜篮子的阿姨,菜篮子里装着刚买的青菜、西红柿,绿油油、红彤彤的,很新鲜;有背着书包的小学生,蹦蹦跳跳地走着,嘴里还哼着儿歌;有骑着自行车的老爷爷,车后座上绑着个鸟笼,鸟笼里的画眉鸟叽叽喳喳地叫着。大家遇见了都会打招呼,“张阿姨,买这么多菜啊?”“李爷爷,您的鸟又长胖了”,语气里满是熟稔和亲切。

我走到巷子尽头,那里有座老旧的石桥,桥面上的青石板被磨得光滑,桥栏杆上刻着模糊的花纹,像是些简单的花草。桥下是条小河,河水清清的,能看见水里的小鱼游来游去。有位老爷爷坐在桥边的石凳上,手里拿着个鱼竿,正在钓鱼。鱼竿是竹竿做的,鱼线细细的,浮漂在水面上轻轻晃动。我走过去坐在他旁边,他问我“姑娘,从外地来的吧?”我说“是啊”,他笑了笑,“这巷子叫‘织锦巷’,以前是做丝绸的,家家户户都有织机,现在不行了,就剩些老房子了”。

他告诉我,他在这里住了一辈子,看着巷子从热闹到冷清,又慢慢有了些人气,“前几年有人来这里开了家咖啡馆,还有人开了家手作店,年轻人也愿意来了”。说着他指了指桥那头,果然有家咖啡馆,门面是白色的,窗户上挂着浅紫色的窗帘,看着很雅致。“不过我还是喜欢以前的样子,”老爷爷说,“那时候晚上,巷子里都是织机的声音,‘咔嗒咔嗒’的,像在唱歌”。

我在石桥上坐了很久,看着河水慢慢流,看着巷子里的人来来往往,看着阳光慢慢西斜,把巷子染成温暖的橘色。有位卖麦芽糖的老人推着小车走过,车上的玻璃罩里摆着金黄色的麦芽糖,他手里拿着个小锤子,“叮叮当当”地敲着,声音清脆。几个孩子围了过去,吵着要买,老人笑着给他们切了一小块,孩子们拿着麦芽糖,吃得满脸都是糖渣。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巷子里的灯一盏盏亮了起来,是那种暖黄色的路灯,把巷子照得朦朦胧胧的。我往回走,路过修鞋铺,老鞋匠已经收了摊,蓝布帘拉得严严实实的;路过酱园,老板娘正在关店门,木牌上的“张记酱园”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温暖;路过老奶奶家,院门已经关了,院子里的灯还亮着,隐约能看见里面的人影。

走到巷口,我回头看了看,巷子像一条温柔的丝带,把那些老旧的房子、温暖的人和细碎的时光都缠绕在一起。我忽然明白,“廛里”这两个字,不仅仅是一个地名,更是一种生活的印记,一种情感的寄托。它藏在那些斑驳的墙皮里,藏在那些老旧的手艺里,藏在那些亲切的问候里,藏在那些慢下来的时光里。

后来,我又去了很多地方的廛里。在北方的一座小城,我见过冬天里的廛里,墙头上挂着冰凌,院子里堆着积雪,可家家户户的窗户里都透着暖黄的光,让人觉得特别温暖;在南方的一座古镇,我见过雨季里的廛里,雨丝斜斜地织着,巷子里的青石板路泛着光,撑着油纸伞的姑娘走过,像一幅淡淡的水墨画;在西部的一座老城,我见过秋天里的廛里,墙根下堆着金黄的玉米,院子里晒着红红的辣椒,空气里满是丰收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