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吧去吧,别回来太晚。”李父应道。
李成钢摸摸两个孩子的头,起身出了门。暮色四合,四合院里各家各户的灯火次第亮起,人声、锅碗瓢盆声交织着生活的气息。他穿过月亮门,径直来到后院许大茂家门口。
门虚掩着,里面传来孩子咿咿呀呀的声音和大人逗弄的笑声。李成钢敲了敲门,推门进去。
“哟,成钢哥来啦!快请进快请进!”许大茂热情地迎上来。屋里,娄小娥正抱着一岁多的儿子许达,拿着个拨浪鼓逗他玩。许大茂的母亲陈桂香在里屋擦着桌子收拾家务。
“婶子,小娥。”李成钢笑着打招呼。
“成钢来啦,快坐!”陈桂香在里屋应了声。娄小娥也抱着孩子站起来:“成钢哥,麻烦你了,还专门跑一趟。”
“嗨,都这么多年的兄弟,几步路的事儿。”李成钢摆摆手,在桌边的椅子上坐下,顺手捏了捏小许达嫩乎乎的脸蛋,小家伙咯咯直乐。
许大茂麻利地把门关严实,还特意看了看门闩。屋里的气氛顿时沉静下来,只剩许达偶尔发出的咿呀声。许大茂搓着手坐回李成钢对面,脸上的笑容敛去,换上了愁容和急切。
“成钢哥,有个事儿,”许大茂开门见山,声音压得很低,“是…是小娥成分的事儿。本来托了不少关系,材料也递上去了,眼瞅着有门道能把小娥的成分往工人这边靠一靠。可谁也没料到!”他重重叹了口气,“这个月,教员在八届十中全会上讲话了,强调‘阶级斗争’,说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还说资产阶级‘在整个社会主义历史阶段都将存在并企图复辟’……”
旁边的娄小娥抱着孩子,脸色黯淡下来,微微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许达的小衣服。许大茂继续道:“这风头一下子就紧了!街道和单位都传达了精神,像小娥这种情况,原本有点松动口的,现在全给卡死了!所有关于资本家子女改变成分的申请,统统暂停,严格限制!”他看向李成钢,眼神里充满了无助和希冀,“成钢哥,你是干部,见多识广,点子多路子也宽。你看……这事儿,还有没有别的办法可想?哪怕……哪怕再难呢?”
李成钢听着,眉头紧锁。他掏出烟点上,让辛辣的烟雾在肺里转了一圈才缓缓吐出。指尖的烟一点点燃尽,灼热感迫近,屋内静得只剩下许达偶尔的咿呀声。许大茂和娄小娥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紧张地盯着李成钢紧锁的眉头和沉默的嘴角。
终于,烟蒂烫到了手指,李成钢猛地将其摁灭在烟灰缸里,发出轻微的“滋”声。他抬起头,目光锐利地扫过许大茂和娄小娥充满希冀又忐忑不安的脸。
“大茂,小娥。这事儿现在卡得死,硬往上撞不行。”他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凝重,“不过,政策条文里,确实留了个口子,不算完全堵死。”
“成钢哥,真有办法?!”许大茂身体前倾,声音都变了调。娄小娥抱着孩子的手也不自觉地收紧了。
“嗯。”李成钢点点头,语气更谨慎了,“是关于‘过继’的规定。政策说,资本家子女若被正式过继给工人、贫农或城市贫民家庭,并且与过继父母共同生活、同吃同住同劳动满一年以上,经严格审查批准,其成分可按过继父母成分认定。”
一听“共同生活一年”,许大茂脸就垮了:“这…这不成啊成钢哥!小娥过继给别人家一年?那…那达达怎么办?我们这个家…”他急得直搓手。娄小娥脸色也瞬间煞白,让她离开丈夫和孩子一年,去一个陌生家庭生活劳动?这代价太大了,而且变数太多。
陈桂香在里屋收拾的声音也停了一下,显然也在竖着耳朵听。
“别急,听我说完。”李成钢抬手示意他们稍安勿躁,眼神里透着一丝精明的算计,“关键是‘正式过继’和‘共同生活、同吃同住同劳动’这两条。‘共同生活劳动满一年’是硬杠杠,绕不过去。但‘正式过继’的操作空间…值得琢磨。”
他压低声音,几乎只有桌边三人能听清:“这个‘过继’,最重要的是手续齐全,名分要正。理论上,过继小娥的人家,必须是成分好、三代清白、历史清楚的工人、贫下中农或者城市贫民家庭。绝对不能是直系亲属,那肯定不行,街道和单位一眼就能看出是假的,弄不好罪加一等。”
许大茂和娄小娥连连点头,心提到了嗓子眼,等着下文。
“重点来了,”李成钢身体微微前倾,“实际操作中,只要找到这样一户绝对可靠、嘴巴严实、成分过硬的人家,愿意在名义上收小娥做过继女,把过继文书(断亲书)办得漂漂亮亮,在街道和单位备案。然后,小娥名义上是这个家庭的一员。但是!”他特意加重了语气,“在满足‘同劳动’这一条上,可以灵活处理。
小娥完全可以继续在你许大茂家住,该上班上班。关键是,她必须代表那个过继家庭,参加他们街道或者生产队的集体劳动,比如每周去扫扫街道、参加义务劳动、或者农忙时去帮帮忙,实实在在地干够一定的工分或时长,并且由对方街道或生产队出具证明,证明她在该家庭生活并从事劳动。
至于‘同吃同住’…”李成钢意味深长地顿了顿,“这个‘住’,可以解释为户籍关系落在对方家里,而‘吃’…只要名义上是一家人,偶尔去走动走动,一起吃个饭,也算说得过去。关键在于对方家庭肯配合出具证明,证明小娥是他们家的人,和他们一起生活劳动。”
许大茂听得眼睛发亮,这可比让小娥离家一年好太多了!但随即又皱眉:“成钢哥,话是这么说,可这样的人家…上哪儿找去?成分好、可靠、还要愿意担这么大风险帮我们办这事?现在这风声…”
“所以我说,最好是远房亲戚,或者知根知底、关系过硬、绝对信得过的朋友。”李成钢强调,“比如,小娥家那边,有没有那种血缘关系比较远了、但成分是贫农或工人的叔伯长辈?或者,大茂你家祖上有没有这样的远亲?找这样的人家,血缘上勉强能扯上,过继文书也显得不那么突兀。关键是他们得靠得住,肯帮忙,而且他们自己家底子必须干净得挑不出一点毛病。这事儿风险不小,对他们也一样。”
他看向娄小娥:“最关键的一步,也是绕不过去的一步:必须要有你父亲娄先生亲笔签字的断亲文书。这文书得明确写明,他同意将女儿小娥过继给xxx(过继父母姓名)。没有这个,一切的‘名义’都立不住脚。这才是真正的难点,小娥,你得和你爸妈好好谈,把利害关系说透。这不是真断了父女情分,而是为了你和达达、为了你们这个家将来能平安过日子,不得不走的一步‘文书’。你爸妈都是明白人,到了这个份上…”
娄小娥的眼圈瞬间红了。断亲文书…白纸黑字把父女关系在法律和名义上切断?这对重亲情的父母来说,无异于心口剜肉。怀里的小许达似乎感受到母亲的悲伤,不安地扭动起来。许大茂也沉默了,他知道这对岳父母意味着什么。
李成钢看着他们骤然沉重的表情,叹了口气:“我知道这很难,非常难。但这是眼下我能想到的,唯一一个有可能在政策收紧的缝隙里钻过去、而且不用你们骨肉分离的法子。风险依然很大,每一步都要走得极其小心谨慎,任何一个环节出错,都可能万劫不复。你们…好好想想,更要和你父母深谈一次。看看有没有这样的‘合适人家’,更要看你父母…能不能狠下心签这个字。这不是小事。”
屋内陷入死寂。刚才燃起的一丝希望,又被现实的冰冷和伦理的沉重狠狠压下。娄小娥低头看着懵懂的儿子,眼泪无声地滴落在他柔软的发顶。许大茂烦躁地又点起一支烟,狠狠吸着,烟雾缭绕中,他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李成钢站起身:“话,我只能说到这儿。具体怎么做,你们自己拿主意。记住,没找到绝对可靠的人家之前,没和你父母沟通好之前,千万不能轻举妄动。这事要是泄露出一丝风声,后果不堪设想。我先回去了。”
他拍了拍许大茂的肩膀,没再多言,转身轻轻开门离去。
门关上,隔绝了外面院子的声音。屋内,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沉默、婴儿细弱的呜咽,以及许大茂指间那支明明灭灭、燃烧着无尽烦恼的烟。陈桂香从里屋慢慢走出来,叹了口气,默默地从娄小娥怀里接过开始哭闹的孙子,轻轻拍哄着。娄小娥的泪水,却怎么也止不住了。断亲…过继…压在心头沉甸甸的,像一个无法摆脱的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