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重新转过头,看向龙椅之上的梁帝,再次叩首。
“砰!”
这一次,额头与冰冷的地砖,发出了沉重的撞击声。
他跪在那里,一动不动。
“你还有脸提老四?!”
梁帝终于爆发了。
他像是被彻底激怒的雄狮,猛地抓起御案上的一方端砚,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苏承瑞的头顶狠狠砸了过去!
“逆子!”
沉重的砚台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直奔苏承瑞的脑袋。
他依旧跪在那里,没有半分闪躲的意思。
“砰!”
又是一声闷响。
砚台砸在他的头顶,瞬间,更多的鲜血涌了出来,将他的半张脸都染红了。
梁帝喘着粗气,双目赤红。
“老四何曾让朕操过这种心?!”
“他何曾像你这般,让朕失望透顶!”
苏承瑞被砸得身体一晃,却依旧跪得笔直。
他缓缓抬起头,满是鲜血的脸上,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他看着在御阶之上怒吼的父皇,一字一顿。
“儿臣,苏承瑞,领罚!”
整个大殿,死一般的寂静。
百官跪伏在地,连呼吸都仿佛停止了。
他们看着那个满脸是血,却依旧跪得笔直的皇子,心中只剩下无尽的惊骇。
大皇子,疯了。
梁帝看着跪在血泊中的长子,胸口的起伏剧烈到了极点。
良久。
他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颓然坐回龙椅之上。
“好好好……”
他连说了三个“好”字,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疲惫与失望。
“大皇子苏承瑞,德行有失,贪赃枉法,有违圣心!”
“即日起,禁足府中,无诏不得出!”
“周卞,瞿道安,革去官职,即刻押入缉查司,严加审问!”
“其家产,全部抄没,充入国库!”
话音落下。
苏承明的脸上,终于勾起了一抹毫不掩饰的,胜利的笑容。
赢了。
从今天起,这太子之位,再也无人能与他相争。
然而,与他的兴奋截然相反的是,卓知平与苏承武,却同时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头。
罚得……太轻了。
以苏承瑞所犯之罪,就算不被废为庶人,也该圈禁宗府,永世不得出。
仅仅是禁足府中?
圣心难测啊。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啊!”
“大殿下!救救我等!大殿下!”
被点到名字的周卞和瞿道安,此刻才如梦初醒,发出了绝望的哭喊。
两名如狼似虎的铁甲卫冲了进来,堵住他们的嘴,将他们拖死狗一样拖了出去。
苏承瑞对那凄厉的求救声充耳不闻。
他只是静静地跪着,直到那声音彻底消失在殿外,再也听不见半分。
他这才缓缓抬起头,看向龙椅上神情疲惫的梁帝。
“儿臣,求父皇一事。”
他的声音,因为失血而显得有些虚弱,却依旧平静。
“望父皇看在儿臣多年来虽无功劳,亦有苦劳的份上,在禁足之前,恳请前往后宫,看望一次母妃。”
“儿臣就此之后,定当幽闭府中,日日为父皇、为母妃、为我大梁,抄经诵佛,祈福安康。”
他的言辞恳切,神态真诚,仿佛真的已经心如死灰,只求安度余生。
梁帝看着他满是鲜血的脸,看着他眼中那份死寂的平静,胸口的怒火,不知为何,竟悄然散去了些许。
他闭上眼,摆了摆手,声音里是挥之不去的疲惫。
“准了。”
“无事,退朝吧。”
他顿了顿,又睁开眼。
“老五,陪朕走走。”
一直站在角落里看戏的苏承武心中一凛,连忙走上前。
“儿臣,遵旨。”
梁帝在白斐的搀扶下,没有再看任何人,径直从侧殿离开。
苏承武紧随其后。
百官山呼万岁,也如蒙大赦般,纷纷起身,低着头,小心翼翼地退出了明和殿。
苏承明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朝服,脸上挂着从容而得意的微笑。
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缓步走向后宫的方向。
果然。
在通往后宫的殿门口,他看到了那个浑身是血,却依旧站得笔直的身影。
他似乎正在等着自己。
苏承明走到他面前,停下脚步,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这位曾经不可一世的大哥。
“大哥这是在等我?”
苏承瑞闻言,笑了笑。
那笑容,在鲜血的映衬下,显得格外诡异。
“恭喜三弟,得偿所愿。”
苏承明阴狠一笑,凑到他耳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
“也多谢大哥,这么多年的照顾。”
“你放心,待我登上太子之位,定然不会忘了大哥今日的功劳。”
苏承瑞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他只是看着苏承明,看着他那张因为胜利而显得有些扭曲的脸。
他脸上的笑容,愈发平静,愈发淡然。
御花园内,秋风萧瑟。
金黄的落叶铺满了石径,踩上去,发出细碎的声响。
梁帝走在前面,双手负后,一言不发。
他只是看着那些在风中凋零的花木,眼神幽深,不知在想些什么。
苏承武落后半步,安静地跟着。
他没有去看周围的景致,目光始终落在父皇那身玄色龙袍的背影上。
他能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压力,从前方传来,笼罩着这片园林。
“你觉得,你大哥今日之事,可有玄机?”
梁帝的声音很轻,仿佛只是随口一问,却让苏承武的心跳骤然加快。
他停下脚步,微微一愣,脸上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丝茫然。
“儿臣愚笨。”
苏承武躬身,姿态放得很低。
“看不出此事之中的奥妙。”
他顿了顿,像是在努力思索。
“大哥……他认得那般果断,或许……或许确有其事,所以才没辩驳吧。”
梁帝“嗯”了一声。
他没有回头,只是伸手,折下了一朵已经有些枯萎的菊花,在指间轻轻捻动。
“近来,确实是时运不济。”
梁帝的语气里,透着一股难言的疲惫。
“事情一茬接一茬。”
“观天司说,宫里需要有些喜事来冲一冲。”
梁帝转过身,目光终于落在了苏承武的脸上。
那目光平静,却带着审视。
“朕想了想,如今几位皇子,就你还未曾娶妻。”
苏承武的心,猛地提了起来。
来了。
“可有心仪的女子?”
梁帝的声音依旧平淡。
“朕看,安国公家的小女儿就不错,性子温婉,与你正相配。改日,你可结识一番。”
苏承武的脑中飞速运转。
他知道,这是父皇的试探,也是一道命令。
若是寻常,他只能领旨谢恩。
但今日不同以往。
他深吸一口气,抬起头,迎上梁帝的目光。
“父皇。”
他脸上露出一丝年轻人特有的羞赧与局促。
“其实……儿臣已有心仪的女子了。”
“哦?”
梁帝的尾音微微拉长,眼中闪过一丝趣味。
“是哪家的女子?朕怎么从来不知。”
苏承武挠了挠头,一副憨厚老实的模样。
“是……是庄侯爷的孙女,名叫庄袖。”
“庄袖?”
梁帝的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庄远什么时候有了个孙女,朕怎么不知道?”
他的目光,转向了身后不远处的白斐。
白斐微微躬身,轻轻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情。
苏承武连忙解释。
“是庄侯爷私下相认的,儿臣也是意外得知。”
“父皇您也知道,庄侯爷向来深居简出,脾气古怪,府中的事情,外人知之甚少。”
梁帝沉默了。
他将那朵被捻碎的菊花随手扔掉,目光重新投向远方。
苏承武的心,悬在了半空。
他在赌。
赌父皇对庄远那个怪老头的容忍度。
赌父皇此刻更愿意相信一件简单的事,而不是去深究一件可能更麻烦的事。
许久。
梁帝才重新开口。
“既然如此,那便依你。”
苏承武紧绷的神经,瞬间松懈下来。
“待礼部那边调整之后,朕让观天司挑个好日子,便把婚事办了。”
“儿臣,谢父皇恩典!”
苏承武大喜过望,立刻跪下谢恩。
梁帝摆了摆手。
“起来吧。”
“退下吧。”
“儿臣遵旨。”
苏承武恭敬地行了一礼,缓缓退出了御花园。
直到他的身影彻底消失,梁帝才收回目光,重新看向那满园的萧瑟。
他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自己的袖口,头也未抬。
“玄景那边,让他查查。”
一直静立如影的白斐,躬身领命。
“遵旨。”
鸾明宫。
苏承瑞踏入宫门的那一刻,所有当值的宫女太监,都像是被施了定身法。
他们纷纷跪倒在地,将头深深埋下,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一个浑身是血的大皇子。
没有人敢多看一眼。
苏承瑞的目光扫过一个跪在最前方的宫女。
“母妃可在里面?”
他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
那宫女的身子颤抖。
“回……回殿下,贵妃娘娘……正在用膳。”
“嗯。”
苏承瑞应了一声。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沾满血污的朝服,伸手,随意地理了理衣襟。
然后,他迈开步子,径直向内殿走去。
“瑞儿?”
习贵妃刚刚端起一碗燕窝粥,看到儿子走进来,手中的玉匙“当啷”一声掉回碗里。
她霍然起身,快步迎了上来。
当她看清苏承瑞满是血污的脸时,脸色瞬间煞白。
“快!快去打水!拿干净的帕子来!”
她对着身后吓傻的宫女厉声吩咐。
习贵妃拉着苏承瑞的手,将他按在椅子上坐下。
她的手在微微颤抖。
“可是……可是又惹你父皇生气了?”
苏承瑞看着她,竟还笑了笑。
“嗯。”
习贵妃长长地叹了口气,眼眶泛红。
“母妃与你说了多少次,你父皇不喜欢你们兄弟间争来斗去。”
“今日……今日怎么会发这般大的火?”
苏承瑞摇了摇头,没有解释。
“没事,都是些小事。”
宫女端着水盆和干净的帕子,战战兢兢地走了过来。
习贵妃接过帕子,浸湿,拧干。
她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为儿子擦拭着脸上的血迹。
冰冷的帕子触碰到额角的伤口,苏承瑞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自己的母亲。
看着她眼中的心疼与焦虑。
血迹被擦拭干净,露出额角那道被砚台砸出的伤口。
习贵妃的心,像是被针狠狠扎了一下。
“有什么需要母妃帮忙的?”
苏承瑞依旧摇头。
“母妃无需操劳,一切事情,儿臣心中自有计较。”
习贵妃又叹了口气。
“你这孩子,什么事情都喜欢一个人扛着。”
“那苏承明有卓家在背后撑腰,你自己,如何斗得过他们?”
“有什么事,说与母妃。”
“你外祖那边,母妃还能说上几句话。”
苏承瑞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习贵妃的手背。
“母妃,您总是这样,太过劳心。”
“儿臣已经长大了,无需再让母妃时时担心。”
习贵妃看着儿子那张英俊却苍白的脸,看着他眼中那份故作的轻松,心中百感交集。
她挤出一个笑容。
“好,好,你长大了。”
“你啊,总是这般懂事。”
“今日我让膳房做了些你最爱吃的桂花糕,我去给你拿。”
“嗯。”
苏承瑞点了点头。
习贵妃站起身,转身走向偏殿。
就在她即将迈出殿门的那一刻。
“母妃。”
苏承瑞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习贵妃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自己的儿子,脸上是温柔的笑意。
“怎么了?”
苏承瑞也笑了。
他看着自己的母亲,那笑容干净,温暖,像是回到了许多年前,他还是个无忧无虑的少年。
他没有说话,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习贵妃端着那碟精致的桂花糕回来时,内殿里已经空了。
一个贴身宫女快步走上前,垂首敛目,声音压得极低。
“娘娘,殿下说今日还有事,便不等您回来了。”
习贵妃的脚步没有停。
她走到桌边,将手中的白玉碟子轻轻放下。
碟中的桂花糕码放得整整齐齐,每一块都撒着细碎的金色桂花,甜香的气息弥漫开来。
她的目光落在苏承瑞之前坐过的那个位置上,久久没有移开。
“本宫乏了。”
她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
“歇了吧。”
说完,她转身,径直朝着寝殿走去。
曳地的宫裙裙摆划过光洁如镜的地砖,没有发出一丝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