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军大帐,灯火通明,气氛却凝如冰霜。
陈亮、云烈、何玉等一众将领分列两侧,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主位之上。
江明月双手撑着冰凉的木制沙盘,声音平静得可怕,带着压抑的寒意。
“今日,我本想与叛军军师和谈,避免双方士卒再做无谓的牺牲。”
“没曾想。”
她抬起头,清冷的目光扫过众人。
“他们竟以为我们怕了。”
“狮子大开口,索要两百万两白银,还妄言要朝廷承认他们对景州的管辖。”
话音未落,帐内瞬间炸开了锅。
“欺人太甚!”
陈亮第一个按捺不住,一拳重重砸在身前的案几上,震得茶杯嗡嗡作响。
“一群反贼,还敢跟朝廷谈条件?!”
“末将请战!明日便踏平景州,将那什么狗屁军师的脑袋拧下来当夜壶!”
云烈虽未言语,但眉头紧锁,手已经握住了腰间的刀柄。
唯有何玉,脸色煞白,两股战战。
他想起前几日那场“辉煌”的胜利,再看此刻帐内剑拔弩张的气氛,只觉得脖子后面凉飕飕的。
但他现在是“名将何玉”,是霖州军的战神。
他不能怂。
何玉清了清嗓子,挺起胸膛,用一种自己都觉得陌生的慷慨激昂的语调附和道:“陈将军说得对!区区叛军,竟敢如此猖狂!”
“我等当以雷霆之势,将其剿灭,以正国威!”
说完,他自己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苏承锦坐在江明月身侧,脸上是恰到好处的愁容。
他看着自家媳妇那副将所有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的模样,看着她为了配合自己的计划,不得不板起脸孔说出这些违心的话,心中竟难得地生出一抹愧疚。
这丫头,越来越上道了。
见众将群情激奋,士气可用,苏承锦知道,火候到了。
他猛地一拍桌案,站起身来。
“啪!”
一声巨响,压过了帐内所有的嘈杂。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集中到他身上。
“叛军如此折辱我等,便是折辱朝廷,折辱父皇!”
苏承锦的声音里充满了“被羞辱”后的滔天怒火。
“此战,必打!”
“绝不能让这群反贼,以为我大梁无人!”
陈亮等人闻言,精神大振,齐声应和:“殿下英明!”
苏承锦抬手,压下众人的声音,脸上的怒气稍敛,换上凝重的神情。
“但,骄兵必败。”
他的目光扫过众人,声音沉了下来。
“叛军虽经两场败仗,但困兽犹斗,其心必狠。”
“我们并不清楚他们如今还剩下多少兵马,更不知他们是否还有后手。”
“所以,必须将他们当作尚有一战之力的强敌来看待,万不可掉以轻心。”
此言一出,原本头脑发热的陈亮也冷静了下来。
确实,他们对叛军的了解,仅限于那两次交锋。
殿下虽然平日里看着懒散,但关键时刻,想得确实比他们周全。
众将纷纷点头,表示认同。
江明月看着苏承锦这一番行云流水的表演,暗自撇嘴。
这家伙,不去唱戏真是屈才了。
她收敛心神,双臂环胸,恢复了副将的清冷与果决。
“传我军令。”
“全军休整一夜,补充粮草箭矢。”
“明日卯时,大军开拔,直奔景州!”
“是!”
众将领命,眼中重新燃起高昂的战意,抱拳行礼后,纷纷退出了大帐。
转眼间,原本喧闹的营帐,只剩下苏承锦与江明月二人。
夜风吹动帐帘,灯火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回到专属于两人的营帐,江明月看着依旧愁容满面的苏承锦,那份在人前的清冷与强势悄然褪去。
她默默地走到桌旁,为他倒了一杯温水,递了过去。
“无需担心。”
她的声音,不自觉地放柔了许多。
“既已胜了两场,接下来,依旧会胜。”
苏承锦接过水杯,指尖触碰到她微凉的手指。
他看着眼前这个正努力安慰自己的女孩,看着她那双清亮眼眸里藏不住的担忧,心中的那份愧疚愈发浓重。
欺骗这样一份纯粹的信任,感觉……真不是个东西。
他将水一饮而尽,没有顺着她的话说下去,而是岔开了话题。
“第一次真正领兵作战,感想如何?”
江明月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问这个。
她走到他身边坐下,目光望向帐外漆黑的夜色,仿佛穿透了时空,陷入了久远的回忆。
她的语气变得悠长而飘忽。
“儿时,在京城,总是看着父王一身戎装,自边关归来,又匆匆离去。”
“那时候,我觉得他是天底下最威风的人,总想着,自己长大以后,也要像父王一样,策马扬鞭,镇守国门。”
她的嘴角,勾起一抹怀念的笑。
“后来……父王久居边关,一年也难得回京一次。”
“我开始不懂,那片风沙漫天的苦寒之地,究竟有什么好,能让他连家都不要了。”
“我甚至……开始有些讨厌那身冰冷的盔甲了。”
苏承锦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扰她。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坦诚地向他展露内心最柔软的部分。
江明月收回目光,低头看着自己掌心因为练枪而生出的薄茧,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迷恋。
“可前几日,当我真正踏上战场,听着战马的嘶鸣和兵刃的交击声……”
“不知道是不是儿时的想法在作祟。”
“我发现,自己还是喜欢这种感觉。”
“喜欢这种……他们还在我身边的感觉。”
苏承锦看着她。此刻的她,虽然卸下了甲胄,换上了一身素雅的常服,但那双眼眸里的光芒,比帐中的烛火更亮,比天上的星辰更璀璨。
他伸出手,轻轻将她揽入怀中。
江明月的身体僵了一下,但很快便放松下来,将头轻轻靠在他的肩膀上。
“此次平叛结束,回京后,我便去求父皇,给你也封个将军当当。”
苏承锦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调侃,更多的却是温柔。
江明月在他怀里,闷闷地哼了一声,随即抬起头,白了他一眼。
“好高骛远,先想好怎么光明正大的回去才是真理。”
嘴上虽这么说,但她眼中的笑意,却怎么也藏不住。
夜,愈发深沉。
翌日,卯时。
天际刚刚泛起一抹鱼肚白,安翎山大营已经彻底苏醒。
大军集结完毕,旌旗如林,刀枪如雪。
随着江明月一声令下,庞大的军队如一条钢铁巨龙,缓缓开拔,向着景州城的方向,浩浩荡荡地压了过去。
苏承锦依旧骑着马,悠哉游哉地跟在大军后方。
他的神情懒散,看上去像是出来郊游的富家公子,脑子里却在飞速地运转。
按照如今的行军速度,今日午时,大军便可抵达景州城下。
也不知道诸葛凡那边,戏台子搭得怎么样了。
设计的剧本,是一场惊天动地的“佯攻”,然后叛军“只见其声,未见其人”,他则顺势“收复”景州。
可战场之上,瞬息万变。
万一哪个环节出了岔子,真要碰上了,那乐子可就大了。
苏承锦揉了揉眉心,只希望,别在这种关键时刻掉链子。
就在他胡思乱想之际。
“吁——”
前方传来一阵号令,整个行军的队伍,骤然停了下来。
苏承锦眉头一皱。
怎么回事?
他策马赶到队伍前方,只见江明月、陈亮、云烈等人正立于阵前,神情凝重地望着远方。
“怎么停了?”
苏承锦问道。
江明月没有看他,目光依旧紧紧盯着前方那片平坦的原野。
“斥候来报。”
“前方十里,发现叛军踪迹。”
“人数不少,不下五千,已经摆开了阵势。”
苏承锦的心,猛地向下一沉。
五千人?
阵势?
这和说好的不一样!
诸葛凡到底在搞什么鬼?
他强压下心中的惊疑,沉声问道:“可曾看清,领军之人是谁?”
一旁的斥候连忙躬身回答:“回殿下,并非之前交过手的任何一人,未曾见过。”
苏承锦的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
事情,脱离掌控了?
江明月并未注意到苏承锦脸上那瞬间的凝重变化。
在她看来,叛军既然敢主动迎战,那便打垮他们就是。
她抽出腰间的佩剑,剑锋向前一指,声音清冽,杀气四溢。
“全军听令!”
“继续前进!”
“直逼叛军阵前!”
大军推进,如一道沉默的灰黑色潮水。
车轮碾过沙土,甲叶相互摩擦,低沉的轰鸣声压得人喘不过气。
前方十里,原野之上,一条黑线横亘。
随着距离拉近,那条黑线逐渐清晰。
是一支摆开了阵势,严阵以待的军队。
苏承锦的瞳孔微微收缩。
不对劲。
这和他与诸葛凡商议的剧本,完全不同。
说好的是一场惊天动地的佯攻,一场只见其声不见其人的溃败。
可眼前这支军队,沉默中所蕴含的决死之气,做不了假。
他们是来拼命的。
诸葛凡在搞什么鬼?
江明月策马立于阵前,一身戎装衬得她英姿飒爽,只是那双清亮的眸子里,此刻满是冰冷的杀意。
在她看来,这不过是叛军最后的疯狂。
“报上名来!”
陈亮按捺不住,催马向前几步,声如洪钟,在空旷的原野上回荡。
叛军阵列中,一名身材挺拔的将领缓缓策马而出。
他手持一杆通体漆黑的长矛,面容普通,神情却平静得可怕。
他没有理会陈亮的叫嚣。
甚至没有看他一眼。
那双毫无波澜的眼睛,只是静静地望着霖州军延绵不绝的阵列。
然后,他动了。
他将斜插在地上的长矛缓缓拔出,矛尖在地面划出一道浅痕,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他举起长矛,向前一挥。
一个字,从他嘴里吐出,冰冷,决绝。
“杀!”
“杀——!”
没有任何多余的言语,身后五千叛军如同开闸的洪水,爆发出震天的嘶吼,向着霖州军的阵线,猛冲而来。
那股悍不畏死的气势,让陈亮都为之一愣。
“迎敌!”
江明月的声音清冽,瞬间压过了战场的嘈杂。
两股洪流,轰然相撞!
金铁交鸣之声瞬间爆响,血肉被撕裂的闷响,濒死的惨叫,汇成一曲最原始、最残酷的乐章。
苏承锦策马退到了后方,眉头紧锁。
他看着交战的场景,心中的疑云越来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