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十五年十一月初二夜,东宫寝殿内烛火通明,映照着满室的肃穆。朱棣身着红色五爪金龙常服,正俯身查看案上摊开的登基大典仪轨图,指尖划过“祭天”“受禅”等环节的标注,眉头微蹙——距离禅位诏书颁布已过旬日,登基大典的筹备需尽快敲定,容不得半分差错。
徐妙云端着一盏温热的参汤走进来,见他专注的模样,便将汤盏轻放在案角,随手拿起一旁的鎏金托盘。托盘上叠放着几页泛黄的纸册,正是蒋瓛今日呈递的抄家财富清单。她翻开第一页,目光扫过上面的数字,即便早有预料,仍忍不住暗自心惊。
“殿下,蒋瓛送来的清单您看过了吗?”徐妙云的声音打破了寝殿的寂静,“从开国公府、郑国公府与吴王府抄出的资产,远比预想中丰厚——上好良田八万余亩,黄金五万两,白银一百万两,京城内外的商铺一百二十余座,庄园二十座,还有大批古玩字画与奇珍异宝尚未清点完毕。”
朱棣闻声抬头,接过清单快速翻阅,眼中闪过一丝了然:“这些财富,足够支撑登基大典的所有开支,甚至能填补朝廷三个月的财政空缺。有了这笔钱,新政推行与北平边防的压力,也能减轻不少。”
“钱财虽足,可隐患仍在。”徐妙云放下托盘,语气沉了几分,“如今……陛下被软禁在大报恩寺,登基大典在即,朝中仍有不少人心怀异志,殿下需谨防有人借‘清君侧’之名犯上作乱。”她说“陛下”二字时,语气平淡得没有半分敬意——自玄武门之变后,朱元璋于她而言,早已不是需要敬畏的君父,只是个随时可能引发动乱的废帝。
朱棣合上账册,指尖敲击着桌面,语气却带着几分凝重:“财富虽多,却也容易引人觊觎。如今父皇被软禁在大报恩寺,登基大典在即,朝中仍有不少心向旧主之人,需谨防有人借‘清君侧’之名犯上作乱。”
徐妙云却神色凝重:“殿下,登基大典在即,父皇……陛下如今被软禁在偏殿,虽无实权,却仍是名义上的洪武皇帝。臣妾听闻,近日宫中有不少流言,说有人意图借‘营救先帝’之名,暗中谋划异动。殿下需多加防备,切不可因筹备大典而放松警惕。”
朱棣的手指猛地顿在清单上的“吴王府古玩”字样处,抬眼看向徐妙云,眼中闪过锐利的光:“妙云,你是不是听到了什么风声?”他的政治神经素来敏感,妻子话里的隐忧绝非空穴来风,定是察觉到了异常。
“殿下雄才大略,自然不惧那些宵小之徒。”徐妙云避开他的目光,指尖轻轻摩挲着袖口的暗纹,“古人云,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可于细微处更能见真知。登基大典乃国之盛典,容不得半分差池,任何可能引发动乱的苗头,都需提前掐灭。”
朱棣站起身,缓步走到她面前,语气带着几分追问:“你直说便是——是胡惟庸余党死灰复燃?还是吴王府的残兵败将仍在密谋?或是常家那些旧部心怀不满,想趁机作乱?”他心中已将可能的隐患过了一遍,却始终猜不透徐妙云的顾虑所在。他心中快速盘算着——胡惟庸案虽已过去多年,但仍有部分余党隐匿民间,伺机报复;吴王府被抄后,朱标的一些旧部散落各地,难保不会有人铤而走险;常家作为开国勋贵,在军中仍有不少亲信,常茂被擒、常升被杀,这些人心中定然怨恨,若有人煽动,极可能发动叛乱。
徐妙云终于抬眼,目光与他相对,语气平静却带着沉甸甸的分量:“殿下,后宫不得干政,臣妾本不该多言。可无论是昔日的牝鸡司晨之祸,还是前朝的巫蛊之乱,皆因帝王猜忌过重、偏听偏信而起。殿下如今身居高位,需辨明忠奸,更需克制疑心,莫要因小事而乱了大局。”
“后宫?”朱棣眉头紧锁,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有所指,“你是说,坤宁宫那边有问题?”他转身便要往外走,“走,陪孤去坤宁宫,当面问清楚母后究竟在谋划什么!”
“殿下不可!”徐妙云快步上前,伸手拉住他的衣袖,语气急切,“如今已近子时,天色已晚,且此事尚无实证,仅凭猜测便深夜造访坤宁宫,若是误会,岂不让外人看了天家的笑话?母子情分暂且不论,登基大典在即,任何异动都可能引发朝野恐慌,绝不能冒险!”
朱棣猛地甩开她的手,语气瞬间冷了下来:“徐妙云,你不要恃宠而骄!别仗着孤宠爱你,就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战孤的底线!母后若真有异动,拖延片刻便可能酿成大祸,你担得起这个责任吗?”
“臣妾担不起,可殿下您就能吗?”徐妙云也动了气,声音微微发颤,却依旧挺直脊背,“殿下的底线,难道就是不分青红皂白地打草惊蛇,把几条无关紧要的小鱼抓出来砍头示众,然后让满朝文武与天下百姓看朱家的笑话吗?是臣妾放肆多言,还是殿下听惯了百官的奉承话,早已听不进半句真话?”
寝殿内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烛火跳动着,映得两人的影子在墙上忽明忽暗。朱棣看着徐妙云眼中的倔强,心中的怒火更盛,却在触及她眼底的失望时,又莫名地软了几分。
徐妙云见他神色松动,语气缓和了些许:“殿下既然主意已定,臣妾便不再多劝。只是臣妾仍想多言一句——殿下此时此刻的猜忌与急躁,与昔日的陛下何其相似。若是有乱臣贼子趁机挑拨,利用殿下的疑心制造事端,届时朝野动荡、百姓遭殃,世人只会说陛下刻薄寡恩,说贼子狼子野心,可谁会记得,是殿下的疑心给了他们可乘之机?”
她屈膝躬身,语气带着几分决绝:“臣妾话已至此,不敢再扰殿下决断。若是殿下觉得臣妾德不配位、触怒天威,大可下一道圣旨,罢黜臣妾的太子妃之位,或是写一封休书,让臣妾离开东宫。从此殿下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臣妾绝无半句怨言。只是臣妾身为东宫主母一日,便有劝诫殿下的责任,否则,既枉为人妻,亦枉为人臣。”
朱棣站在原地,看着她俯身的模样,胸口剧烈起伏。他想怒斥她的大胆,想下令将她禁足,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他知道徐妙云所言非虚,自己的疑心确实在膨胀,可帝王之路本就如履薄冰,若是连身边最亲近的人都不能信任,他还能信谁?
“好……好一个‘枉为人妻、枉为人臣’。”朱棣的声音带着几分沙哑,紧握的双拳缓缓松开,“事已至此,孤……”他想说“孤不怪你”,却又拉不下脸面,最终只是转身走向殿门,“孤还有政务要处理,你早些歇息。”
看着他决绝的背影消失在殿外,徐妙云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跌坐在身后的锦凳上。泪水不受控制地滑落,滴在裙摆的绣纹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她抬手拭去眼泪,心中满是迷茫——坐上那至高无上的皇位,真的会让人变得多疑寡恩,连最亲近的人都能猜忌吗?她的四郎,那个曾在北平与她并肩看雪的燕王,真的会变成第二个朱元璋吗?
东宫之外,朱棣站在回廊上,望着夜空的明月,心中五味杂陈。徐妙云的话像一根刺,扎在他的心上,让他不得不反思自己的行为。可登基大典在即,任何风险都可能导致满盘皆输,他不敢赌,也赌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