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城内的吴王府,原是前朝遗留的国公府邸,经修缮后虽有皇家规制的气派,却少了东宫的威严与乾清宫的肃穆。朱标身着素色锦袍,坐在书房的窗前,手中捧着一本泛黄的《后汉书》,目光却并未落在书页上,而是透过窗棂,望着庭院中那棵半枯的梧桐,眼神空茫又带着几分偏执。
书桌上的烛火跳动,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映在身后悬挂的大明疆域舆图上——那幅图原是父皇朱元璋赏赐给他的,彼时他还是东宫太子,意气风发地接过画卷,扬言要为大明守好这万里江山,再创一个文景之治出来。可如今,他只是被一个废黜的吴王,连走出王府半步都需报备,这幅图倒成了刺在心头的利刃,时时提醒着他失去的一切。
“哗啦啦——”朱标无意识地翻动书页,直到一行文字映入眼帘,他的手指才骤然停住,瞳孔微微收缩。那是《后汉书·光武十王列传》中记载的一段:“建武十九年,废皇太子强为东海王,立东海王阳为皇太子,改名庄……”
“光武帝废太子,立老四为储……”朱标低声念着,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抬起手,指尖轻轻划过“废皇太子强”五个字,仿佛能透过纸页,触碰到两千年前那位与自己命运相似的废太子刘强。“像啊,真像啊……”他喃喃自语,眼中渐渐燃起复杂的火焰,“废太子刘强是刘秀与原皇后郭圣通所生的嫡长子,我是父皇与母后的嫡长子;刘强被同为老四的刘庄挤下太子之位,我被老四朱棣夺走储君之位……连境遇都这般相似。”
他合上书,将其重重按在桌面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可不一样!刘庄的母亲是光武帝挚爱阴丽华,刘强的母亲是失宠的郭圣通;我与朱棣,却是同一个娘亲生的!母后待我们兄弟一视同仁,父皇凭什么因为一块天幕,就断定我不如朱棣,废了我的太子之位?”
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吕氏端着一盏热茶走进来,见朱标这般模样,脚步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担忧。她将茶盏放在桌上,轻声道:“殿下,天色已晚,喝杯热茶暖暖身子吧。”
朱标没有回头,依旧望着窗外,声音冰冷:“你来了。”
吕氏站在他身后,看着丈夫的背影,只觉得陌生。从前的朱标,即便面对父皇的苛责与朝臣的非议,也始终保持着温和宽厚的性子,可自被废为吴王后,他像是变了一个人——沉默寡言,眼神锐利,偶尔流露出的偏执与狠厉,竟有几分像极了朱元璋。她知道,十几年的太子生涯和生来就享受的偏爱,早已将“嫡长子继承”的执念刻进了朱标的骨子里,如今储位旁落,他即便想退,也退不了了。
“殿下还在想太子的事?”吕氏犹豫片刻,还是开口问道,“如今朱棣已是太子,父皇又信任他,我们……或许该认命。”
“认命?”朱标猛地转过身,眼中满是嘲讽,“废太子刘强认命了,最后在东海王的位置上郁郁而终;我若认命,我与我的儿子们,又能有什么好下场?”他走到吕氏面前,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朱棣是很优秀,天幕上那些功绩——以三府之兵敌一国、迁都北平、编《永乐大典》、征漠北、收安南、下西洋,我承认,我做不到。父皇一直教我做仁义之君,从未让我真正染指过兵权与朝堂核心,我连朝堂的水有多深都不知道,怎么跟朱棣比?”
他顿了顿,语气中多了几分不甘:“可他朱棣为什么这么拼?天幕上说他是永乐大帝,可我看,他不过是想向父皇证明,父皇选他是对的,我朱标就是不如他!这天幕给了他证明自己的机会,却连一个辩解的机会都没给我!”
吕氏看着朱标眼中的火焰,心中一沉。她知道,丈夫已经下定决心要夺回储位了。她想起自己的儿子们——长子朱雄英,次子朱允炆,三子朱允熥,尤其是朱雄英与朱允熥,身上流着淮西勋贵的血,朱雄英朱允熥的外祖父是常遇春,母亲是开平王嫡长女,舅姥爷是日后的凉国公蓝玉,这血脉既是荣耀,也是催命符。
“殿下,”吕氏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您想夺嫡,臣妾自然支持。可您想过吗?父皇与朱棣即便不对您动手,也绝不会让您再有翻身的机会。我们或许会被圈在这吴王府里,像圈养的狗一样,直到老死!”
朱标猛地攥住吕氏的手腕,眼神凶狠:“我不会让这种事发生!我不为自己,也要为雄英、允炆、允熥考虑!允炆的威胁或许不大,可雄英与允熥是正宗的淮西血统,是天家嫡子,他们身上流着朱家、常家、蓝家三家的血!老四现在或许动不了他们,可他的儿子们呢?他的孙子们呢?天幕上连永乐大帝的功绩都播了,朱棣日后若真继位,连我这个废太子的明兴宗牌位都能废掉,还会对我的儿子们手下留情吗?”
吕氏被他攥得生疼,却不敢挣脱,只能含泪点头:“殿下说得对,我们不能认命。”她深吸一口气,语气变得坚定,她想动用吕氏一族在江南的人脉,帮朱标联络旧部。蓝玉是朱允熥朱雄英的舅姥爷,对朱标忠心耿耿,是铁杆的前太子党;常茂、常升两位将军也不会坐视常家的外孙失势,他们在军中的势力,或许能成为朱标的助力。”
朱标松开手,眼中的狠厉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病态的偏执。他走到书桌前,拿起那本《后汉书》,再次翻到记载刘强的那一页,指尖在“东海王薨,谥曰恭”上反复摩挲:“父皇总说我性情温和,不像他,可他不知道,从骨子里来说,我与他是一类人。他偏执地要守住朱家的江山,我偏执地要夺回属于我的太子位、皇位——这本就是我的东西,若是父皇不传给我,他传给谁,我就杀谁!”
这句话说得极轻,却带着刺骨的寒意,让吕氏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她忽然想起,在原本的岁月里,洪武十五年,朱标经历了丧子(朱雄英)、丧母(马皇后)的双重打击,又承受了父皇十年的严苛打压——朱元璋一面让他参与朝政,一面又用胡惟庸案等洪武四大案的血雨腥风警告他“皇权不可旁落”,洪武二十五年的朱标,早已不是那个温和宽厚的太子,而是变成了第二个自负又自卑的朱元璋。
自负,是因为他曾是大明无可动摇的嫡长子储君,朝中半数官员都是他的东宫旧部;自卑,是因为他始终活在父皇的阴影下,看着父皇用铁血手段清除功臣,却无力阻止,甚至要被迫接受父皇的“帝王之术”。他当年的死,看似是积劳成疾,实则是被朱元璋逼得走投无路——既想做仁义之君,又要符合父皇的“帝王标准”,最终在矛盾与压抑中耗尽了性命。
“殿下,”吕氏轻声提醒,“如今朱棣已是太子,又有徐达、李文忠等武将支持,我们行事必须谨慎。毛骧在临江府追查逆党,若是查到我们头上,后果不堪设想。”
朱标冷笑一声,走到书架前,取出一个暗格,里面放着几封书信——正是临江府知府张谦给他的密信。他拿起一封信,递给吕氏:“张谦已经按照我的吩咐,将毛骧的行踪泄露给了胡惟庸余党,还故意留下假线索,将矛头引向老二秦王朱樉。只要毛骧盯着朱樉,绝不会怀疑到我头上。”
吕氏接过信,快速浏览一遍,心中愈发不安:“可胡惟庸余党是父皇的心腹大患,殿下与他们合作,若是被父皇发现……”
“发现又如何?”朱标打断她,眼神决绝,“父皇若真念及父子之情,就不会废我的太子位;他既然能为了天幕上的‘永乐大帝’放弃我,我为何不能为了夺回储位,借助任何人的力量?胡惟庸余党恨朱棣,江南世家恨朱棣,我也恨朱棣,我们不过是互相利用罢了。”
他走到窗前,望着远处皇宫的方向,声音带着一丝疯狂:“天幕上播了永乐大帝,难道他朱棣就一定会成为永乐大帝吗?我偏要试一试!朱棣想逼着自己成为永乐,甚至超越永乐,我就偏要让他连继位的机会都没有!这大明的江山,本就该是我的,谁也抢不走!”
此时,书房外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朱标的贴身太监轻叩房门:“殿下,蓝玉将军派人送来密信,说他已联络了常茂、常升两位将军,约定三日后在城外的白云寺见面,商议对策。”
朱标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对吕氏道:“你看,只要我振臂一呼,朝中旧部还是会站在我这边。三日后的白云寺之会,将是我们夺回储位的第一步。”
吕氏点了点头,心中却依旧忐忑。她知道,这场夺嫡之争一旦开始,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朱元璋的猜忌、朱棣的手段、朝臣的观望,还有隐藏在暗处的胡惟庸余党,每一步都如履薄冰。可她没有选择——她是朱标的妻子,是朱雄英、朱允炆、朱允熥的母亲,她必须站在朱标身边,搏一个未来。
书房内的烛火摇曳,将两人的身影映在墙上,像是一对被命运捆绑的囚徒,只能在黑暗中寻找出路。而此时的应天城内,无论是乾清宫里沉思的朱元璋,还是东宫中谋划的朱棣,都还不知道,那位看似温顺的废太子,已经在吴王府中,燃起了争夺皇位的熊熊烈火。
三日后,城外的白云寺笼罩在一片薄雾中。清晨的钟声刚过,三辆不起眼的马车停在了寺庙后门,常茂、常升相继下车,在朱标的贴身太监引领下,走进了寺庙的禅房。
禅房内,朱标早已等候在此,桌上摆放着茶水与点心。常茂一进门,便“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哽咽:“殿下!臣等无能,未能保住殿下的太子之位,让殿下受此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