货轮劈开黄浦江的浊浪时,陈生正靠在船舱壁上咳嗽。苏雪用银镊子夹着棉球,蘸了碘酒往他渗血的纱布上轻按,指尖不经意触到他绷紧的肌肉,像触到拉满的弓弦。
“沈曼青说梅姐今晚也会去晚宴。”苏雪将用过的棉球扔进搪瓷盘,叮当声在颠簸的船舱里荡开,“她本名梅若兰,哈尔滨医学院毕业的,昭和十二年突然从满洲消失,有人说她带着731的机密档案叛逃了。”
陈生扯了扯嘴角,笑出的气里裹着血丝:“叛逃?我看是换了个主子。”他从怀里摸出那半张照片,刘清媛和服上的樱花纹在昏暗里泛着冷光,“你觉不觉得林晚秋和梅若兰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左眼角的泪痣都一样。”苏雪往他手里塞了块水果糖,是从赵刚衣袋里搜出来的水果硬糖,玻璃糖纸在舷灯下发亮,“但林晚秋说父亲是被陷害的,总不能拿亲爹的命编瞎话。”
“未必是瞎话。”陈生剥开糖纸,薄荷味在舌尖炸开,“梅若兰当年在哈尔滨的医院,刚好负责731部队的‘特护病房’。如果林国栋是替罪羊,那真正偷吗啡的人……”
甲板上传来赵刚的吼声,伴随着铁皮桶倒地的哐当声。苏雪推开门,正看见他举着杆步枪,枪托砸在个水手的后腰上:“说!昨晚谁给你塞的银元?”
那水手蜷在地上抽搐,蓝布裤腿洇出深色的湿痕:“是个穿护士服的女人……她说只要把冷藏舱的备用钥匙放在烟囱后面……”
“林晚秋!”赵刚一脚踹在铁桶上,浪花溅了他满脸,“这小娘皮果然有问题!”
陈生扶着门框出来,海风掀起他染血的衬衫:“她要钥匙做什么?孙六的尸体已经没了。”
“或许不是为了尸体。”苏雪突然蹲下身,扯开水手的衣领——后颈上有个淡红色的梅花烙印,像枚拙劣的印章,“这是731部队的‘试验品’标记。”她指尖划过那烙印边缘,“我在柏林见过相关资料,活体实验者都会被烙上这个。”
水手突然尖叫起来,声音像被捏住的猫:“她给我打针!说不照做就让我变成疯子!”他往苏雪怀里缩,“那针管里是绿颜色的……跟当年在哈尔滨医院里看到的一样!”
赵刚突然抓住陈生的胳膊,指节捏得发白:“731的‘疯狗针’?我听说过,打了会像野狗一样咬人!”
陈生的目光落在远处逐渐模糊的外滩灯火上,突然转身往驾驶室走:“改航线,去青岛。”
“不去晚宴了?”苏雪追上来,发梢沾着的海盐粒蹭在他手腕上。
“去了也是自投罗网。”陈生推开驾驶室的门,船长正哆哆嗦嗦地摸罗盘,“梅若兰既然敢放消息说在商会,就是算准了我们会去。她要的不是细菌培养基,是你旗袍衬里的真配方。”
苏雪突然按住旗袍下摆,那里的针脚被海水泡得发涨,像条藏在布下的蛇:“那林晚秋……”
“要么是梅若兰的女儿,要么是她培养的替身。”陈生将海图拍在舵盘上,青岛港的位置被红铅笔圈了个圈,“民国二十一年红姑的儿子被送进731时,梅若兰是主刀医师之一。林晚秋说要找父亲的档案,说不定是想翻当年的旧账。”
赵刚扛着步枪进来,枪管上还沾着海水:“那孙六呢?总不能让他跑了!”
“跑不了。”陈生的指尖点在海图上的崂山,“他要是真拿着刘清媛的细菌箱,肯定会去崂山北坡。那里有731的秘密中转站,民国二十三年我去侦查过,藏在道观的地窖里。”
苏雪突然想起那半枚铜雀簪,内侧的“清”字被体温焐得发烫:“刘清媛说要带母亲的骨灰回崂山,或许……”
“或许她根本没跳海。”陈生抓起挂在墙上的望远镜,镜片里青岛港的灯塔已经亮了,“赵刚,去把救生艇的汽油桶灌满。到了崂山,我们兵分两路。”
货轮靠上青岛栈桥时,正是后半夜。码头上的吊塔像尊尊黑影,风卷着咸腥味钻进领口,苏雪裹紧了陈生给的厚呢子大衣,衣袋里的铜雀簪硌着肋骨,像颗不会发烫的火种。
“往这边走。”赵刚拎着两杆步枪走在前面,军靴踩在碎石路上咔嗒响,“我堂哥当年埋的乱葬岗就在崂山北坡,翻过鹰嘴崖就到。”
陈生突然抓住他的胳膊,往暗处躲了躲——三个穿黑风衣的人正从海关大楼里出来,为首的女人穿双红绣鞋,在月光下亮得刺眼。
“梅若兰。”陈生的声音压得极低,“她果然跟来了。”
苏雪望着那女人左眼下的痣,突然拽了拽陈生的袖子:“你看她手里的皮包,是柏林产的鳄鱼皮款,当年在选帝侯大街的百货公司见过,要三十马克。”
“她在德国留过学?”陈生皱眉。
“说不定和我们在柏林撞见过。”苏雪想起民国二十一年的冬天,哲学系阶梯教室里总有个穿驼色大衣的东方女人,总坐在最后排记笔记,左耳后露着截丝巾,绣着朵梅花,“那年海德格尔讲《形而上学导论》,她总在课间问纳粹的优生学,当时以为是日本人。”
赵刚突然往旁边啐了口:“管她是哪路妖魔鬼怪,等会儿让她尝尝枪子儿的滋味!”他刚要往前冲,被陈生一把拉住。
“别冲动。”陈生从怀里摸出张揉皱的纸,是从档案室拓的梅花丝巾纹样,“梅若兰的风衣第二颗纽扣松了,看到没?那是信号,说明她身边有自己人。”
苏雪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果然见梅若兰抬手拢头发时,风衣纽扣晃了晃,露出里面衬里的蓝墨水渍——和林晚秋白大褂上的一模一样。
“林晚秋是她的人。”苏雪的指尖发冷,“那医院里说的父亲被陷害……”
“半真半假才最杀人。”陈生将纸揣回怀里,“走,从货运通道绕。”
崂山的雾气比上海的更冷,缠在脚踝上像条湿冷的蛇。赵刚在前面用砍刀劈着灌木,刀光在雾里一闪一闪,惊起的夜鸟扑棱棱撞在松树上。
“前面就是鹰嘴崖了。”赵刚往地上啐了口带血的唾沫,“我堂哥的坟就在崖下第三棵松树下,当年我亲手埋的,就插了块木牌子。”
陈生突然停住脚步,侧耳听着雾里的动静。苏雪也听见了,是金属碰撞的轻响,像有人在撬锁。
“分头走。”陈生将勃朗宁塞进苏雪手里,枪身还带着他的体温,“你跟赵刚去乱葬岗,我去道观看看。记住,看到铜雀簪就追,别管别的。”
苏雪抓住他的手腕,掌心的茧子蹭着他的皮肤:“小心梅若兰的人。”
“更该小心的是你。”陈生往她口袋里塞了个小布包,是磺胺粉和绷带,“旗袍衬里的配方……”
“我早缝到赵刚的鞋底里了。”苏雪踮起脚,往他左耳后摸了摸,血痂下的朱砂痣硌着手心,“当年在柏林你总说这里怕痒,现在倒成了记号。”
陈生的喉结滚了滚,没说话,转身钻进雾里。苏雪望着他的背影被白气吞没,突然想起他在货轮上说的阳春面,眼眶猛地一热。
“走了苏小姐!”赵刚在前面喊,步枪扛在肩上晃悠,“再磨蹭天亮了就麻烦了!”
乱葬岗的土坟堆得像馒头,月光透过松枝洒下来,在坟头的木牌上投下碎影。赵刚蹲在第三棵松树下扒拉,指甲缝里塞满黑泥:“奇怪,我明明插了块写着‘孙六’的木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