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是泼墨般的浓重,粘稠得化不开。上海闸北的这一角棚户区,蜷缩在霓虹灯管照耀不到的阴影里,像一道溃烂的伤疤。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敲打着铁皮屋顶和糊着油毡纸的窗棂,声音细碎而执拗,更添了几分湿冷的窒息。
窄小的阁楼里,空气几乎凝固了。唯一的亮光来自桌上一盏用空墨水瓶改成的煤油灯,火苗如豆,不安地跳跃着,在四周墙壁上投下扭曲、晃动的人影。呼吸声被刻意压得很低,沉重地交织在一起,伴随着木板床上偶尔泄出的一声极力隐忍的痛楚呻吟。
老徐,代号“樵夫”,躺在铺着旧棉絮的板床上,脸色在昏黄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死寂的蜡黄,嘴唇干裂,没有一丝血色。他的左肩下方,靠近胸口的位置,简陋包扎的灰布绷带早已被不断渗出的鲜血浸透、染成暗红,还在一点点地洇开。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伤口,带来一阵剧烈的痉挛。豆大的汗珠从他额角滚落,混着雨水和污泥,消失在乱发丛中。
徐婉云,这次临时手术的主刀人,同时也是老徐的亲妹妹,正用那双本应拿着画笔或教鞭的手,在微弱的灯光下,用开水反复煮烫一把不算太长的外科钳和一把小刀。她的动作机械而精准,但微微颤抖的指尖,和紧抿得发白的嘴唇,泄露了她内心海啸般的焦虑与恐惧。工具是冒险从一位同情革命的私人诊所医生那里借来的,简陋得可怜。而最要命的是,没有麻药。一片也没有。
“不能再拖了……”角落里,负责联络和警戒的张浩低声道,声音沙哑,“失血太多,再拖下去,就算子弹取出来,人也……”后面的话他没说,但在场的人都明白。他的目光扫过徐婉云,扫过床上气息奄奄的同志,最后落在一直沉默地站在门边阴影里的林向阳身上。
林向阳靠着斑驳脱落的墙壁,仿佛要与那片黑暗融为一体。他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有垂在身侧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他的目光越过忙碌的徐婉云,落在老徐肩头那片刺目的暗红上,那颜色,和他记忆深处某些不愿触碰的画面重叠,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沉静的决断。
“等我一下。”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打破了屋内令人窒息的沉寂。
徐婉云和张浩同时看向他,带着疑问。
林向阳没有解释,只是转身,悄无声息地下了通往厨房的窄梯。厨房比阁楼更加狭小、潮湿,一股陈年的油烟和霉味混合在一起。他在灶台前站定,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在调动脑海中某个无形的图书馆。签到系统赋予他的那些浩如烟海的中医知识,此刻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飞速翻阅,药材的性状、功效、配伍的君臣佐使、煎煮的火候时辰……无数信息流掠过,最终定格在一张名为“麻沸汤”加减的古方上。
他动作起来。从角落一个毫不起眼的麻袋里,他取出了几味晒干的草药——这是他以“研究民俗”为借口,平日里零零散散从不同药铺购入,积攒下来的。洋金花,镇静止痛;川乌头,麻醉效宏,然有大毒,须以炙甘草、防风相佐制其烈性;再加上当归活血,白芷消肿……他借着从气窗透进来的、被雨水浸染得模糊的微光,用手指捻,用鼻尖嗅,精准地辨识、称量(其实并无秤,全凭手感),然后投入灶上那个满是油污的旧砂锅里。
加水,盖上木盖。他蹲下身,抽出几根细柴,点燃,小心地控制着火势。不能大,大了药性挥发过快,失了沉稳;不能小,小了药力无法尽数煎出。他全神贯注,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眼前这一簇跳动的火焰和那个沉默的砂锅。时间在煎熬中缓慢流逝,阁楼上的低语、压抑的呻吟、屋外无尽的雨声,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流下,他也浑然不觉。
终于,一股奇异的药味开始从锅盖边缘弥漫出来,初时苦涩,渐渐转为一种难以言喻的、带着些许辛辣的草木清香,盖过了厨房里原本的浊气。林向阳知道,火候到了。他撤了火,用湿布垫着,将砂锅里深褐色、汤汁浓稠的药液小心地滗出,盛在一个粗陶碗里。药液在碗中晃动,映着跳动的灶火余烬,泛着幽暗的光泽。
他端着那碗滚烫的麻醉汤剂,重新走上阁楼。
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手中那碗深褐色的液体上。疑惑,审视,还有一丝绝境中本能生出的、微弱的期盼。
“这是什么?”徐婉云的声音带着疲惫的警惕。
“麻药。”林向阳的回答简短有力,他将陶碗递到徐婉云面前,“给他灌下去。时间不多了。”
徐婉云看着他,眼神复杂。她学过西医,知道现代麻醉药的精密与风险,眼前这碗来历不明、色泽可疑的汤药,实在无法让她放心。但老徐的呼吸已经越来越微弱,胸膛的起伏几乎难以察觉。没有时间犹豫了,这是唯一的稻草。
她接过碗,和张浩一起,小心翼翼地托起老徐的头,将碗沿凑到他干裂的唇边。药汁很苦,老徐即使在半昏迷中,也本能地抗拒,一些药液从他嘴角溢出,沿着下颌流下。但大部分,还是被一点点地灌了进去。
喂完药,徐婉云将碗放下,手心里全是冷汗。她立刻回到床边,拿起那把她反复擦拭、消毒过的手术刀,手指紧紧攥着刀柄,骨节突出。时间一秒一秒地爬过,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煤油灯的火苗依旧在跳动,老徐的呼吸声似乎……平缓了一些?那因为剧痛而无法控制的肌肉抽搐,也渐渐停止了。他的眉头不再死死拧在一起,蜡黄的脸上,甚至似乎恢复了一丝极其微弱的生气。
又过了片刻,在众人紧张的注视下,老徐的呼吸变得深沉而均匀,竟像是沉沉地睡了过去。
“可以了。”林向阳低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