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殷璃早年所创“反灸法”的残句!
当年她避祸隐居此地,曾在陶炉上试药留记,后被岁月掩埋。
如今泥去字现,仿佛时光倒流。
弟子们纷纷上前拓印,欲传世留存。
唯独他不动。
他默默将炉推至田埂,对一群避风的孩童招手:“来,坐。”
孩子们怯怯靠近,挨着炉身坐下。
“炉冷了,”他说,声音低哑却清晰,“可坐的人还怕冷吗?”
当夜,一名咳喘多年的老人倚炉而眠,清晨醒来,胸中郁结尽散,声如洪钟。
风过乱葬岗,枯草低伏,似在叩首。
四地同祭,无鼓无钟。
唯有灶火自燃、土裂成图、泥去字现、老者复声——
一切静默发生,却又轰然作响。
而在极北雪原深处,冰窟幽暗,寒雾缭绕。
老巫医拄杖而行,弟子扫雪开道,忽见前方冰层下,掩埋着一处旧火塘。
“师尊,清雪吗?”弟子问。
老巫医停下脚步,浑浊的眼望向那片被积雪深埋的黑土,良久,缓缓摆手。
“埋得好。”
他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近乎顿悟的平静。
随即,他抬手示意:“取冰来,垒于塘周。”
弟子怔住。
冰砌屏障?护一废塘?
可他们还是照做了。
一块、两块、十块……晶莹剔透的冰砖,渐渐围成一圈,将那埋雪之塘,静静环护。
风自极北雪原深处掠过,如刀割雪,无声却锐利。
冰窟幽暗,寒雾缭绕,百童围塘而坐,气息绵长。
他们并不知这冰封火塘曾是谁的驻足之地,也不识那被掩埋的黑土之下,曾燃起过照亮医道迷途的一簇微火。
可他们的身体记得——血脉在低吟,呼吸随节律起伏,仿佛某种古老阵法正悄然苏醒。
老巫医立于冰环之外,杖尖轻点,冰面微颤。
他浑浊的眼中映着地脉光流的波动,那光如游蛇般自冰层下蜿蜒而行,渗入孩童体内,将积年寒毒缓缓剥离。
三更已过,一名瘦弱女童忽然咳出一口黑血,随即睁开眼,第一句话竟是:“我梦见一个穿灰袍的女人,她说……‘痛要识,不要怕’。”
老巫医嘴角微动。
那是殷璃创“识痛阵”时的第一句训言。
他缓缓抬手,掌心贴上冰壁。
寒意刺骨,却有一丝温流逆向而上,顺着经络直抵心脉——不是他的体温,是地底深处,某种沉睡之物正在回应人间的召唤。
“你不烧火,我们替你守着火塘。”他低声呢喃,声音轻得像雪落,却重重砸进风里。
风穿冰隙,发出低吟,恰似旧年阵法引气之声,三长两短,顿挫分明。
百童闻之,不召而聚,自发盘膝,掌心朝天,口吐浊气。
他们不懂医理,却本能地摆出了“三焦归元式”的雏形。
冰层下的光流骤然加速,如江河破冰,奔涌向前。
这一刻,极北不再是荒芜尽头,而是人间薪火最深的埋藏地。
而万里之外,夏溪潺潺,水声清越。
石上旧竹杯被水流冲裂,裂纹如蛛网蔓延。
旅人驻足,拾起残杯,摇头一笑:“杯子坏了,还能请谁?”
孩童蹲在溪边,不答。
他只是默默捧起裂杯,埋入溪畔湿泥,覆以紫花根茎与苦参叶——那是殷璃教哑女制药时常用的配伍。
他不懂药性,却记得她说过:“万物皆可为引,哪怕是一只破杯。”
七日未动。
第七日清晨,晨雾未散,溪水漫过泥岸,忽见杯隙之中,竟生出细根,柔韧如丝,缠绕成环,形若“识痛阵”枢心之象。
叶尖凝露,滴入环中,一滴、两滴、三滴,便再无第四滴落下。
恰如殷璃当年定下的“三息引律”。
一名久咳不止的老者饮此水,当夜梦中见一女子执针而立,眉目冷峻,却对他轻声道:“你不是病在肺,是心不肯放。”醒来后,胸中郁结如雪融,连声咳嗽竟止。
孩童取残杯碎片,置于自家灶上。
陶片微温,映着晨光,像藏着不肯熄灭的余烬。
“破的,才装得下后来的热。”他小声说,仿佛在回应某个从未离去的声音。
春寒料峭夜,四地同现异象。
南境灶膛自燃青烟,北境土灶渗出暖息,乱葬岗陶炉回暖如春,极北冰塘生息不绝。
天地之间,仿佛有无数看不见的手,在同时拨动一根弦。
哑女立于院中,夜风穿指隙而过,忽顿,似有温热三击,节奏分明——一息、两息、三息,停顿,再起。
她闭目,喉头滚动,终未出声。
只是缓缓转身,取来新织的药囊,挂于门楣。
囊中无药,唯有一截紫花枯枝,干枯却坚韧,香气未散。
风过,药囊轻摆,三下,如旧年诊脉节奏。
她仰头望着那随风轻晃的枯枝,忽然低语:“你不是怕冷……是怕我们忘了添柴。”
话音落,风止,囊静。
可就在此刻,院中紫花齐齐向西偏首,如朝拜无形之主。
西,是殷璃当年离村的方向;西,也是她焚身之地。
无人言语,天地俱寂。
唯有灶前那碗刚盛好的米饭,热气氤氲,米粒晶莹。
锅已离火,饭却未凉,仿佛仍在等待什么。
哑女静静看着那碗饭,眼神深不见底。
她没动它,也没收它,只是转身回屋,将米瓮轻轻合上。
月光洒落,照见门楣上药囊的影子,斜斜投在灶台——像一只从未离去的手,仍悬在人间烟火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