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尚未完全破开南境老屋的窗纸,灶火却已烧得噼啪作响。
米在锅中翻滚,蒸汽一缕缕攀上梁木,带着粗粮特有的焦香与泥土气息,弥漫在整个厨房。
哑女立于灶前,动作娴熟,仿佛这每日三餐早已刻进骨血,无需思索。
她取出三只粗陶碗,一一摆好,碗沿对齐桌角,分毫不差。
这是她多年来的习惯——三人份的饭,不多不少。
可当手伸向柜底取第四碗时,指尖忽然顿住。
空的。
她怔了片刻,目光落在对面那个常年空着的座位上。
那里没有影子,也没有声音,甚至连尘埃都落得比别处少些,仿佛有人日日坐过,又悄然离去。
不是忘了。是她没回来。
哑女缓缓收回手,转身拉开柜底最深处的抽屉。
那里躺着一双旧竹筷,斑驳、焦黑,裂纹如蛛网,正是那日从焦饭锅中抢出的残物——当时全村人惊恐避之,唯她拾起,视若珍宝。
她将筷轻轻搁在空位之前,两根并列,端正如人静候。
饭香愈浓,热气蒸腾而上,拂过那双旧筷。
忽然,一缕白雾在筷尖前凝滞,仿佛被无形之手牵引,竟勾勒出一道模糊轮廓——女子执碗而立,眉目低垂,衣袂微动,正是殷璃生前最寻常的姿态。
不过一瞬,人形散入梁隙,如烟消散。
窗外风起,地脉轻颤,似有低语掠过屋檐。
“谁在吃?”不知何时,孩童已立于门边,目光落在那双空筷上。
哑女低头盛饭,头也不抬,只淡淡道:“饿的人。”
话音落,三片紫花叶自窗外飘入,轻巧落下,恰好覆在那空碗之上,一片叠一片,如一场无声的共食。
与此同时,药风原的秋收宴正热。
北境青年立于田头,手中木勺分饭,动作沉稳。
众人围坐,笑语喧哗,新粮蒸腾的香气裹着泥土的厚重,在风中四散。
他一碗一碗地分,直到最后一勺,忽然停下。
他转身,在田垄最高处,多摆了一只粗碗。
弟子皱眉:“师,没人坐那儿。”
青年不语,只将饭倒入碗中,满满一碗,置于风中。
“去年的根,今年的苗。”他终于开口,声音低哑如大地裂纹,“该谢的,得谢。”
风吹过稻穗,沙沙作响。
饭毕,众人散去,唯那碗饭无人动过。
青年也不收,任其留在原地。
夜深,月照田畴。
碗中剩饭竟缓缓下沉,如被泥土吞噬。
紫花根须自地下蜿蜒而出,缠绕碗底,汲取残温与谷气。
次日清晨,田心破土生出一朵异花——半紫半青,花瓣如袍角翻卷,分明是旧年殷璃所穿医袍的颜色。
无人问它名字。可人人都知,是谁在看。
而在乱葬岗边缘,新酿的药酒终于开坛。
焚典后人之子跪坐老树下,掌中陶盏轻叩地面三声,敬地、敬天、敬人。
他斟酒三盏,却在第四盏时,多置一盏于树根凹处。
父亲远远望来,忽见那空盏中酒液微漾,似有无形之唇轻触,涟漪荡开。
“她不爱香火。”儿子低语,声音几不可闻,“她爱这一口热气。”
当夜,风穿林隙,酒香不散。
次日清晨,那空盏已干,点滴无存。
而老树根处,新枝抽芽,九叶齐展,叶形竟如旧年焚毁医典的残页——边角焦卷,字迹模糊,却脉络清晰,如活。
父子对坐良久,再无一语。
唯有紫花在风中轻轻摇曳,仿佛有人刚刚起身离去。
远在极北,雪未化,风已起。
老巫医独坐帐中,炉火将熄,铜锅微温。
他缓缓起身,从角落取出一只素白陶碗,擦了又擦,摆于席侧。
碗边无筷,却有一缕青烟自锅上升起,盘旋片刻,悄然落于碗中。
帐外,百童已聚,饥肠辘辘,等待分食。
小儿仰头问:“阿爷,这碗……给谁?”
老巫医不答,只抬手,指向帐外呼啸的风雪。
“给不说话的老师。”(续)
极北雪夜,百童共食。
风如刀,割裂天幕,卷着雪沫扑向帐篷。
百名孩童围坐一圈,冻得通红的小手捧着粗陶碗,热气从碗口升腾,撞上冰冷的帐篷顶,凝成细密水珠滚落。
老巫医盘膝于中央,银发垂肩,眼窝深陷如古井。
他手中铜勺缓缓搅动锅中浓粥,药香混着奶腥,在寒夜里织成一道无形屏障,将死亡与风雪隔绝在外。
他忽然停住。
勺尖悬空,一滴粥坠下,未落地,竟在半空中凝住一瞬——仿佛被谁轻轻托住。
老巫医不动声色,只将铜勺轻轻搁下,转身从角落取出一只素白陶碗。
那碗极旧,釉面斑驳,边沿一道裂痕蜿蜒如命纹。
他擦了又擦,动作轻得像在擦拭婴儿的脸颊,然后稳稳摆于席侧,离火三寸,不偏不倚。
小儿仰头,鼻尖冻得发紫:“阿爷,这碗……给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