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境的清晨向来温吞,雾气裹着草木清香在村巷间缓缓流淌。
可今日,哑女推开灶房门时,一股焦糊味猛地撞进鼻腔。
她一怔。
锅底乌黑一片,残饭凝成炭块,边缘蜷曲如枯叶,火舌虽已退去,余烬仍在灶膛里噼啪作响。
孩童提着木勺冲进来,小脸涨红,就要将锅倒扣倒掉。
“焦也是饭。”哑女忽然开口。
声音很轻,却像一记鼓槌,砸在晨雾中央。
她伸手拦下孩童,动作缓慢却坚定。
那双常年采药、捣药、制药的手,此刻竟轻轻捧起那团焦炭般的饭,一粒一粒,碾碎,撒入院角盛着紫花土的陶盆中。
孩童愣住:“这……还能吃吗?”
哑女不答。
她只是静静看着那黑灰混入深褐泥土,像在埋葬一段被遗忘的命脉。
夜,悄然而至。
月光斜照进院子,哑女未眠。她守在陶盆前,忽然瞳孔微缩——
土中,竟有微光蠕动。
细若游丝的荧光菌丝自焦饭碎屑中钻出,如呼吸般明灭,悄然蔓延,竟勾勒出一条断续的地络纹路,与旧年“生息引”所绘地脉轨迹,分毫不差!
更诡异的是,那些菌丝所过之处,地面微不可察地颤了一下,仿佛沉睡的筋骨被唤醒。
她指尖轻触土表,忽觉一股温润之气自地底升起,顺着指腹攀上心口,如久别重逢的低语。
次日清晨,村中老井打上来的水,清冽得反常。
水纹静如镜面,映得出人眉目,却不见一丝杂质。
几个妇人惊呼:“这水,比春泉还净!”
哑女站在井边,望着水中倒影,唇角微扬。
她终于懂了。
焦,不是毁。
是另一种药引。
是火过境后的重生。
是大地在说:不必完美,只要真实。
药风原,北境。
天刚破晓,犁铧破土之声此起彼伏。
北境青年赤脚踩在湿泥里,肩扛铁犁,脊背如弓。
他身后,紫花田绵延如海,根须深扎地脉,药香随晨风荡开十里。
可就在这节骨眼上,犁尖一滑。
“咔——”
一声闷响,土层裂开尺许长的口子,几株紫花根茎应声断裂,汁液渗出,如血滴落。
弟子惊慌扑来:“师尊!地脉受损,快补土结印!”
青年却抬手止住。
他盯着那道裂口,良久,才缓缓道:“伤了,才会长。”
弟子怔住。
青年蹲下,伸手探入裂口,泥土冰凉,却有微弱气流自深处涌出,带着药尘的腥香,如大地在呼吸。
“你们以为地脉怕裂?”他冷笑,“它怕的,是没人敢动。”
当夜,狂风自北方席卷而来,卷着药田碎叶与尘粉,如潮水般灌入那道裂口。
风声呜咽,似在吟唱某种古老的复苏之歌。
三日后,新根破土。
青白如玉,根须如网,竟比旧根更韧、更深、更密。
阳光洒下,叶面浮起一层淡淡光晕,仿佛整片田都在低语。
青年踩进泥中,脚底传来地脉的搏动。
他轻声道:“根不怕断,怕没人敢犁。”
乱葬岗,阴湿终年。
焚典后人之子蹲在晒药坪上,眉头紧锁。
昨夜暴雨突至,连星月都藏了,药秧未及收回,尽数湿透,霉斑如墨点般在叶上蔓延。
老父拄拐而来,脸色铁青:“全扔了!霉药入体,轻则呕血,重则断脉!”
儿子却不动。
他拾起一片霉叶,凑近鼻尖,深深一嗅。
苦涩之后,竟有一丝回甘。
“霉是药的另一种活法。”他说。
老父怒极:“你疯了?!”
“我没疯。”他抬头,目光如刃,“我们烧典、埋典、守典,为的就是不让药死在规矩里。可若连霉都不敢尝,还谈什么医?”
他转身,命全族取霉药入锅,加山泉,慢火熬煮。
药汤黑绿,气味刺鼻。
众人面面相觑,最终却无人退缩——他们是焚典之后,骨子里流着叛逆的血。
第一口入喉,苦得皱眉;第二口,舌底生津;第三口,额上冒汗,体内如蛇虫爬行,湿冷之气自毛孔涌出。
一个老妪突然跪地干呕,吐出黑水,腥臭如腐沼。
“我……三十年的湿毒……排出来了……”她颤抖着,泪流满面。
一夜过去,人人汗透重衣,却神清气爽,筋骨如洗。
次日清晨,露珠滚过霉斑,竟不滑落,反而渗入土中。
新秧破土,叶背赫然浮现出一个极淡的“生”字纹,迎着初阳一闪即隐。
焚典后人之子仰头望天,轻笑:“药不死在规矩里,人也该活得野一点。”
极北,雪峰如刃,刺破苍穹。
老巫医盘坐于冰台之上,百名孩童围坐成环,依“生息引”之法调息吐纳。
气息如丝,汇入地脉,光流缓缓流转,如星河倒悬。
可忽然——
一名孩童气息紊乱,一吸三喘,如风箱破损。
紧接着,第二人、第三人……呼吸节奏全乱,或急促如奔马,或滞涩如断弦。
地脉光流剧烈震荡,如沸水翻腾,冰层下隐隐传来碎裂之声。
弟子惊慌失措,欲上前纠正。
老巫医却睁眼,抬手,止住。
他望向混乱的人群,眼中无怒,无惧,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