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木屋内,炉火将熄未熄,余烬泛着暗红的光,映在孩童们沉静的脸上。
他们围坐一圈,呼吸如钟,一息、两息、三息……原本整齐如潮的节奏,忽然乱了半拍。
一个六岁小儿猛地呛住,咳出一口白气,脸色瞬间发青。
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百名孩童的呼吸如被无形之手搅动的湖面,骤然紊乱。
有人喘息如风箱,有人停滞如死寂,更有几人额头渗出黑汗,指尖抽搐,竟是地脉反噬之兆。
屋外,地底深处的光流早已不再蜿蜒,而是如怒海狂涛般翻涌不休,血丝般的光在雪层下暴走,撕裂冻土,震得山体微颤。
若是从前,老巫医必会吹响断骨笛,以音律镇压地脉,引气回正。
可今日——
他不动。
白发垂地,枯手交叠于膝,眼似闭非闭,仿佛入定。
屋内弟子惊惶失措,有人伸手欲扶小儿,有人去取镇魂香。
老巫医却缓缓抬手,一指轻点虚空。
“不许救。”
声音不高,却如冰锥坠地,震得所有人僵住。
他缓缓起身,赤足踩上冰面,寒气如针扎入脚心,他却神色不动。
一步一步走向门边,推开厚重雪门,风雪扑面而入,如千军万马压境。
他回头,目光扫过百名孩童,低声道:
“脱靴。”
“脱靴,赤足,踏雪,同卧冰面。”
弟子颤抖:“师尊!寒气入髓,三息即死!”
老巫医不语,只将自己破旧的毛氅一掀,赤身躺上门外冰原,雪瞬间覆上他枯瘦的脊背,白发与白雪融为一片。
“怕死的,留在屋里。想活的,跟我醒。”
静默三息。
第一个孩童咬牙脱靴,赤足踩雪,扑通一声卧倒冰面。
第二个、第三个……百名孩童,无一退缩。
刹那间,百具躯体如百根银针,直插极寒大地。
寒气如刀,从脚底直贯天灵。
呼吸瞬间凝滞,肺如冰封,血脉几近停流。
有人惨叫,有人昏厥,有人嘴角溢血。
老巫医仰面躺雪,眼望苍穹,唇角竟浮起一丝极淡的笑。
“冷……才是醒的药。”
三息。
忽然——
百人呼吸同时一震,如被无形之弦拨动,竟自发归整。
一息、两息、三息……与地底光流的暴动频率,悄然同步。
雪下,那狂乱的地脉光流竟如被驯服的龙,缓缓平复,由暴走转为律动,由无序化为节拍,最终如江河归海,顺行九道隐脉,汇入极北地眼。
老巫医缓缓坐起,指尖轻抚雪面,感受着地脉的平复。
他低语:“你们不是在治病,是在教地脉呼吸。”
翌日黎明,风雪停歇。
百名孩童安然无恙,反觉神清气爽,经脉通透,竟有三人突破练气瓶颈,踏入筑基门槛。
而小木屋外的冰面,裂纹如蛛网蔓延,纵横交错,隐成九道回环之纹,暗合失传千年的“九转归元阵”轨迹。
可无人察觉,无人言说,只当是冻裂。
老巫医拾起断骨笛,轻轻吹了半音,笛声未起,雪地却微微震颤,仿佛回应。
他将笛子收回怀中,低语:“殷璃,你走后,人间不再等医——他们自己成了医。”
与此同时,夏溪畔。
溪水清澈见底,映着云影天光。
一名旅人跋涉千里,口渴难耐,俯身痛饮。
可不过片刻,他忽觉头晕目眩,四肢发软,竟瘫坐于地,双目失焦,口吐白沫。
旁人惊呼:“夏溪有毒!”
有人欲取药囊,有人要去寻医。溪边孩童却摆手,拦下众人。
“不救。”
孩童年仅八岁,眉心一点紫痣,是殷璃当年路过时以指尖点下的“生息印”。
他蹲下身,不施针,不喂药,只将旅人扶起,按坐在溪边大石上,面朝风来方向。
“坐着,吹风。”
“可他快不行了!”有人急喊。
孩童摇头:“他不是中毒,是太久没喘。”
众人不解。
孩童不语,只取一根竹筒,轻轻搅动溪水,不制药,不结印,只令所有旅人围坐溪畔,闭目听水。
水声潺潺,三息一回,如脉搏跳动。
起初杂乱无章,可渐渐地,百人呼吸随水声起伏,一吸一呼,如潮涨潮落。
半日过去,旅人忽然睁眼,猛地吐出一口浊气,黑黄如淤泥,腥臭扑鼻。
他怔怔望着溪水,喃喃自语:“原来……不是水有问题,是我憋得太久。”
孩童笑,眉心紫痣微闪:“病在闭,不在堵。”
他将竹筒插入溪底,轻轻一搅,水波荡开,竟隐隐浮现一道残影——似有女子背影立于水心,执针引气,衣袂飘然。
影一闪即逝。
百人未见,唯孩童低语:“你教我们听,不是治。”
冬至后第三日,四地同现“静日”。
无风,无雨,无雷,无病。
南境村落,药风原田,乱葬岗药田,极北雪峰——天地如屏息。
哑女立于院中,忽觉灶火“噗”地一声自熄,锅中热饭顷刻冰凉。
她不惊,不唤人,只将空锅倒扣于地,取一片紫花叶覆于锅底。
片刻,锅底微温,饭香悄然复起,如雾升腾。
她仰头,见星河如旧,风穿梁隙,拂过耳畔,仿佛有人轻笑。
她低语:“你不是怕冷……是怕我们忘了热。”
风止,锅暖,饭香如初。
可就在此刻——
南境老屋灶火忽地一跳,火舌猛然窜高,映得整间屋子通红。
哑女未察,锅中残饭焦黑如炭,糊味刺鼻。
孩童欲将焦饭倒掉,她却伸手止住。
“焦也是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