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回答。
可他掌心,一道微光正悄然流转,与远方某处,隐隐同频。
(续)
极北的风,像刀子一样刮过猎户小屋的窗棂。
火塘里的柴噼啪炸响,余烬微红,映着旅人静默的脸。
他坐在角落,手边是一双磨破的兽皮靴——那是村里最穷的寡妇昨日偷偷放在门口的,靴底裂得像干涸的河床。
他没问为什么,只是连夜补好了,今早又悄悄放回她门前。
屋外,雪还在下。
可村人已围在门外,捧着猎物、皮袄、干粮,低声议论:“他渡息救了老猎人……这是心医降世啊!”
“听说北境‘停息处’已无人挂牌,南境也烧了医牌……可我们总得有个医者吧?”
“他不说话,可掌心有光,脉动与地同频——这不是医,什么是医?”
门开了。
旅人走出来,肩上扛着一捆劈好的柴。
他绕过人群,径直走向寡妇家。
身后传来惊愕的低语:“他又去干活?他不是该坐堂问脉吗?”
老匠人站在屋檐下,手里攥着一把锈迹斑斑的凿子,眉头紧锁。
他是村里最年长的木工,曾为三代人打造婚床与棺木,一生信奉“术有专攻,人有其位”。
如今见这旅人明明有通天之能,却甘愿做最低贱的杂役,心中怒火渐起。
“你不治病,算什么医?”他终于拦在旅人面前,声音如铁锤砸在冰面。
旅人停下脚步,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没有锋芒,却让老匠人膝盖一软,仿佛被整个极北的寒夜压住。
他没说话,只是转身走向屋后那片雪原。
老匠人迟疑片刻,咬牙跟上。
风雪中,一株老松孤零零立着,树皮皲裂如老人之手,枝干僵直,早已被村人判了“死树”,只等开春当柴烧。
旅人蹲下,将掌心轻轻贴在冻土之下的树根。
“你要施术?”老匠人冷笑,“树也值得你渡息?”
旅人闭目,良久,摇头:“我没施术。”
他抬头,目光如雪后初晴:“我只是……不再觉得自己比一棵树更重要。”
话音落,天地仿佛静了一瞬。
老松的根须在土下微微一颤,像是沉睡百年的脉搏被轻轻唤醒。
一道极淡的暖流自根部渗出,顺着树皮缓缓上行。
枯裂的缝隙中,竟沁出一滴琥珀色的树脂,晶莹如泪。
那滴树脂滑落时,竟在空中划出一道微不可察的光痕——与人心跳的律动,完全一致。
老匠人踉跄后退,瞳孔剧烈收缩:“这……这不可能!树无心,岂能有脉?!”
旅人只是站起身,拍去膝上积雪,转身离去。
那一夜,老匠人梦见自己变成那株老松。
风雪扑面,根扎冻土,痛得无法言语。
忽然,一只粗糙却温暖的手抚上他的枝干——那是他三十年前病逝的儿子的手。
孩子轻声说:“爹,你听,树也会喘。”
他惊醒,冷汗浸透皮袄。
窗外,雪已停。
月光下,那株老松的影子竟如人形,微微摇曳,似在行礼。
与此同时,南境春风拂过药田。
溪流初涌,水声如絮语。
老药师拄杖立于井边,见一妇人抱儿跪地,孩子面如金纸,高热不退,呼吸急促如风穿裂隙。
少年闻讯赶来,掌心自发微光,心念一动——“我必救他”。
可就在他抬手的刹那,掌心纹路竟如沙画遇水,骤然模糊!
他心头一震,硬生生收住动作。
他深吸一口气,扶妇人坐于井沿,轻声道:“别急,把手贴在这石头上。”
妇人颤抖着照做。
起初烦躁不安,三息之后,掌心忽然发烫,一道十二划的纹路缓缓浮现,与地脉隐隐共鸣。
“跟着感觉……”少年低声引导,“用指尖,在他胸口划一遍。”
妇人本能照做。
指落如笔,十二划流转成阵。
划毕,孩子猛地吸进一口气,额头冷汗渗出,呼吸竟渐渐平稳。
老药师悄然走近,抚上少年肩头,声音低却如雷:“你差点成了医。”
少年怔住。
“幸好你停下了。”老药师望着井水倒映的天光,“你若真施了渡,他就永远只能等别人来救。可现在……他娘成了他的医。”
少年双膝一软,跪在井边,泪如雨落:“原来最深的方,不是救人……是让病人自己成为医。”
夏夜,星河低垂,如碎银倾泻。
老药师独坐原野,手中握着一株断经草。
三百里药阵在他脚下延展,每一株草叶都似有呼吸。
忽然,中央那株断经草无风自摇,叶脉微光流转,竟缓缓拼出三字:
“别当医。”
老药师不惊不惧,只是将手贴地,轻语:“你怕我们又立新神?”
地脉不动,风亦止。
可就在这万籁俱寂中,他耳边忽闻一声极轻的“咚”——
如墨落宣纸,如针触心弦,如殷璃当年写第一味药方时,笔尖点下的那一声。
他笑了,眼中有泪光:“你不是怕我们当医……你是怕我们忘了——自己也曾是病人。”
风掠过草丛,万千叶脉同时微亮,如血脉奔涌,如低语回响。
仿佛有一句话,早已无需说出,却在每一寸土地、每一缕呼吸中流转:
“你们都不当医生了,
医道,才算真正活了。”
夜深,南境田埂。
少年已不再施术。
他每日随哑女静坐于药田边,看风过草浪,听虫鸣地脉。
掌心纹路彻底隐去,如同从未存在。
他不再渡人,也不再被求。
直到那一日清晨,雾未散尽。
他望见远处田埂上,一老农拄杖而行,每走三步,便停下剧烈喘息,面如灰土。
那双眼睛,他曾见过——是当年第一个跪着递上“医牌”的人。
少年静静看着,没有起身,也没有抬手。
可他的指尖,在无人看见的衣袖下,轻轻颤了一下。
风起了。
草叶低语,仿佛在问:
“这一次,你还要等他自己听见心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