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引言:第26回在《金瓶梅》叙事体系中的悲剧坐标
在中国古典小说的叙事长河中,《金瓶梅》以其不加粉饰的写实笔触,撕开了明代社会温情脉脉的伦理面纱。第26回来旺儿递解徐州,宋蕙莲含羞自缢恰似一把锋利的解剖刀,精准剖开西门府看似繁华的肌体,暴露出其溃烂的内里。这一回目没有《水浒传》式的快意恩仇,也无《三国演义》的英雄豪情,更缺乏《西游记》的神魔想象,它只是冷静地记录了一场发生在市井宅院中的阴谋与死亡——一个小厮被诬陷流放,一个妇人在羞辱中悬梁。正是这种近乎残忍的日常化叙事,使其成为西门府由盛转衰的隐秘序幕,也奠定了《金瓶梅》作为中国第一部社会问题小说的不朽地位。
当我们将这一回置于百回巨着的叙事坐标系中审视,会发现它绝非孤立的情节单元。在此之前,西门庆通过贿赂攫取提刑副千户的官职,李瓶儿为其诞下子嗣官哥,家族权势正攀向顶峰;而紧随其后,潘金莲私通琴童、李瓶儿母子相继殒命、西门庆纵欲暴亡等一系列悲剧将接踵而至。第26回恰似这架命运天平的微妙支点,前半部分的改派东京尚笼罩着权力游戏的虚伪温情,后半部分的递解徐州含羞自缢则骤然扯断了所有道德伪装。来旺儿的流放与宋蕙莲的死亡,如同两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不仅激起西门府妻妾间更疯狂的生存倾轧,更预示着这个依靠金钱与权力堆砌的家族,终将在欲望的洪流中崩塌。这种以小见大的叙事艺术,使得一个仆役的命运转折,折射出整个晚明社会权力结构的腐朽;一个妇人的自缢瞬间,浓缩了封建时代女性的生存绝境。
与《红楼梦》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诗意悲剧不同,《金瓶梅》的悲剧性恰恰体现在其无因果报应的冰冷写实中。在传统的伦理叙事里,宋蕙莲的不贞或许该遭浸猪笼的惩罚,西门庆的狠毒终将引来天雷劈的报应,但兰陵笑笑生却拒绝给予读者这种廉价的道德慰藉。他笔下的恶人西门庆在害死来旺儿、逼死宋蕙莲后,依旧官运亨通、妻妾成群;施害者潘金莲未受丝毫惩戒,反而在阴谋得逞后更获宠信;而受害者宋蕙莲直至自缢,手中紧攥的仍是西门庆许诺的三百两银子幻梦。这种对恶无恶报现实的直面书写,彻底颠覆了善有善报的传统叙事逻辑,也使其悲剧内核具有了更为刺痛人心的力量。正如周先慎教授所言,《金瓶梅》的伟大之处在于它用多重标准衡量人性——当我们跳出简单的伦理审判,会发现宋蕙莲的悲剧不仅是个人道德的沦丧,更是那个男尊女卑的宗法社会将女性异化为情欲玩物的必然结果;来旺儿的厄运也不仅是性格憨直的代价,更是权力与资本媾和下底层个体的宿命。这种将个人悲剧嵌入社会文化肌理的深刻洞察,使得第26回的叙事超越了简单的道德批判,成为一面映照人性深渊的明镜。
在明代中后期存天理灭人欲的理学桎梏与好货好色的人性觉醒相互撕扯的思想语境下,第26回的价值更显独特。当潘金莲挑唆西门庆陷害来旺儿时,她口中这厮要杀主的诬告,实则是对封建主仆伦理的极端践踏;当西门庆用三百两银子开酒店的谎言欺骗宋蕙莲时,金钱对情感的异化已暴露无遗;当提刑院仅凭锡铅锭子便定案定罪时,司法公正早已沦为权力的玩物。这些情节细节共同构建了一幅晚明社会的浮世绘:传统的道德秩序正在瓦解,新兴的商业伦理尚未建立,人性在欲望的旷野中肆意狂奔。正是这种不加修饰的真实,让《金瓶梅》在问世后的数百年间屡遭禁毁,却也使其成为研究明代社会文化的活化石。第26回中那些看似琐碎的宅院纷争,实则是一个时代精神危机的缩影;那些小人物的命运沉浮,实则是整个封建社会走向没落的预演。
当我们穿透的历史迷雾,会发现第26回讲述的从来不是简单的情欲故事,而是关于权力如何腐蚀人心、欲望如何吞噬人性的深刻寓言。来旺儿的憨直、宋蕙莲的虚荣、潘金莲的狠毒、西门庆的冷酷,这些看似极端的性格特质,实则是人性在特定社会土壤中的畸形绽放。正如明末思想家李贽所言穿衣吃饭即是人伦物理,《金瓶梅》的伟大之处,正在于它敢于直面人性的复杂与矛盾,不回避欲望的合理与丑陋。第26回的悲剧之所以震撼人心,恰是因为它让我们在那些人物的挣扎与沉沦中,照见了潜藏在自身灵魂深处的贪婪与怯懦。这种超越时代的人性洞察,使得这部诞生于四百多年前的作品,至今仍能引发我们对社会、对人生、对自我的深刻反思。
在接下来的章节中,我们将循着改派东京-厨房私会-花园捉贼-递解徐州-含羞自缢的情节脉络,逐层剖析这场悲剧的酝酿、爆发与终结。我们将看到权力如何精心编织罗网,情欲如何巧妙伪装陷阱,人性如何在绝境中挣扎与异化。透过来旺儿与宋蕙莲的血泪故事,我们或将更深刻地理解:在欲望与权力的游戏中,没有真正的赢家;在人性的深渊边缘,每一个凝视黑暗的人,都需警惕自身成为黑暗的一部分。这或许正是兰陵笑笑生留给后世读者最沉重也最珍贵的精神遗产。
二、情节深析:从“改派东京”到“含羞自缢”——一场阴谋的精密构建与人性溃败
1.从“杭州归来”到“东京改派”:权力游戏的初次试探
来旺儿风尘仆仆地从杭州押运绸缎归来时,西门庆正坐在翡翠轩的暖阁里,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宋蕙莲新绣的荷包。这个荷包用苏绣技法绣着一对交颈鸳鸯,针脚细密处却藏着几缕不规整的线头——恰如来旺儿此刻在西门府的处境:看似被主家倚重,实则已沦为情欲棋局里待除的弃子。当来旺儿带着一身漕运的寒气叩响暖阁门扉时,西门庆脸上堆起的笑容比冬日的炭火更显刻意:“你才打杭州来家多少时儿,忒辛苦了。”这句开场白像一层薄薄的糖衣,裹着即将吐出的毒药。
西门庆的“体恤”从不是无的放矢。来旺儿刚进门时,他先是问起杭州的绸缎行情,又细打听路上是否遇见劫匪,末了话锋一转,突然提起东京蔡太师府缺个“得力的家人”:“翟管家前日来信,说那边人手不够使。我寻思着你办事牢靠,不如替我去东京走一遭,也见见大世面。”这番话里藏着三重算计:其一,借“公差”名义将碍眼的来旺儿支开,为与宋蕙莲的私情扫清障碍;其二,用“蔡太师府”的名头勾起底层仆役对权力中心的向往,使其自愿远离;其三,若来旺儿不从,便可扣上“抗命不遵”的罪名,届时处置起来更显“名正言顺”。此刻的西门庆尚未完全褪去商人本色,连害人都要包装成“提拔”的模样,正如他日后买通提刑院时懂得用“一百石白米”而非直接行贿——权力的作恶,往往始于这种看似温情的“安排”。
来旺儿的反应正中西门庆下怀。这个在绸缎铺里搬了十年布的汉子,一辈子没见过比西门庆更大的官,听闻能去东京伺候蔡太师,眼睛里顿时放出光来。他扑通一声跪下磕头,粗粝的手掌在青砖地上磕出闷响:“小的谢爹抬举!便是赴汤蹈火,也万死不辞!”此刻的他不会想到,这场“美差”实则是条不归路。他更不会察觉,西门庆说“见见大世面”时,眼角闪过的那一丝转瞬即逝的冷笑——那是猎人看着猎物钻进陷阱时的快意。当晚来旺儿在厨房向宋蕙莲报喜,宋蕙莲正往肉馅里撒花椒,闻言手一抖,花椒粒撒了满案:“去东京?那得去多久?”她的不安像面团里的酵母,悄无声息地膨胀,却被来旺儿的兴奋盖了过去:“顶多半年!等我回来,爹说了,就升我当铺子总管!”他掰着指头算着前程,没看见宋蕙莲转身时,围裙上沾着的面粉簌簌落在地上,像一场无声的哀悼。
悲剧的发酵往往需要催化剂。来旺儿启程前夜,几个相熟的仆役在狮子街的小酒馆为他饯行。三杯黄汤下肚,这个平日里木讷的汉子突然打开话匣子,从杭州的风月讲到西门府的八卦,酒劲上涌时竟拍着桌子骂道:“那西门庆算个什么东西!靠着女人发家,如今又看上我媳妇……”邻桌的韩道国听见这话,眼珠一转,悄悄退了出去。此刻的来旺儿已被酒精烧红了眼,他抓起酒壶往嘴里灌,酒液顺着嘴角流进领口:“等我从东京回来,定要他好看!大不了一刀捅死那贼囚根子!”这些醉话像蒲公英的种子,第二天一早就飘进了西门庆的耳朵。潘金莲在一旁煽风点火:“爹,你听听!奴才都敢骑到主子头上了!今日他敢骂你,明日就敢杀你!”西门庆捏碎了手中的茶盏,青瓷碎片嵌进掌心,渗出血珠——他等的就是这句话。
从“欣然领命”到“醉酒怒骂”,来旺儿的心理轨迹恰似一面棱镜,折射出底层人物对权力的双重误判:既迷信权力能带来“大世面”的荣光,又低估了权力反噬时的残酷。他以为西门庆的“提拔”是恩情,却不知那是裹着蜜糖的砒霜;以为酒后的狂言只是发泄,却不懂在权力面前,任何一句怨言都可能成为死罪。这种误判并非来旺儿独有,而是晚明社会底层群体的集体症候——当封建等级制度与商品经济的金钱逻辑交织,普通人既渴望通过依附权力改变命运,又对权力的本质缺乏认知,最终只能沦为权力游戏的牺牲品。正如宋蕙莲后来哭着质问西门庆:“你既要打发他去,何必又听他几句醉话就害他?”西门庆的回答冰冷刺骨:“奴才欺主,本该万死。”在权力的语境里,“本该”二字,从来都是施暴者最冠冕堂皇的遮羞布。
这场阴谋的酝酿,从西门庆虚伪的“体恤”开始,到来旺儿愚蠢的“感恩”,再到潘金莲恶毒的“挑唆”,最后以韩道国卑劣的“告密”收尾,环环相扣,密不透风。兰陵笑笑生用近乎白描的笔触,还原了这场权力倾轧的全过程:没有惊天动地的冲突,只有日常对话中的刀光剑影;没有脸谱化的恶人,只有在欲望与恐惧中挣扎的普通人。当来旺儿背着简单的行囊走出西门府大门时,他回头望了一眼高高的门槛,以为自己正走向锦绣前程,却不知那门槛之后,宋蕙莲的眼泪正滴落在他刚补好的布鞋上——那是命运提前写下的悼词,只是他和她,都读不懂。
2.从“厨房私会”到“锡铅锭子”:情欲与利益的双重背叛
厨房后墙的阴影里,宋蕙莲的发丝被夜风吹得贴在汗湿的脖颈上。她攥着西门庆递来的汗巾子,指尖绞出深深的褶皱:“你好歹看我的面子,放了他吧。”声音里的颤抖像筛子上的糠,却被刻意压低的尾音藏住——这个在众人面前敢把瓜子皮吐得满地都是的女人,此刻正用最卑微的姿态,祈求情人网开一面。西门庆的手指划过她耳垂上的银坠子,那坠子是他上个月刚送的,此刻却像烙铁般烫人。“你放心,”他的声音裹着脂粉气,“我怎舍得让你伤心?明日就叫他回来。”他顺势将她揽进怀里,厨房飘来的肉香与她身上的皂角味混在一起,构成一种廉价而危险的诱惑。
这场私会像一场精心编排的皮影戏,两人各怀心事,却都戴着情欲的面具。宋蕙莲的“求情”看似柔弱,实则暗藏博弈:她知道西门庆贪恋她的身体,便用这唯一的筹码换取丈夫的平安。她甚至故意解开领口的扣子,露出锁骨处那点被西门庆咬出的红痕——那是她的“武器”,也是她的“软肋”。而西门庆的“许诺”则更像一场高明的骗局,他抚摸着她的后背,语气温柔得能掐出水来:“等他回来,我就拿三百两银子,让他开个酒店,你们两口子过好日子。”三百两银子!这个数字像一道闪电劈开宋蕙莲的理智,她猛地抬头,眼睛亮得惊人:“真的?”西门庆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看着自己的眼睛:“我何曾骗过你?”他的眼神深邃如井,却映不出她此刻的狂喜——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口井里早已布满毒藤,只等她纵身跃下。
宋蕙莲的天真在此刻暴露无遗。她忘了西门庆连亲生女儿西门大姐的婚事都能当作交易,又怎会真心成全她的“好日子”?她更忘了,情欲场上的承诺从来比纸还薄。当她欢天喜地地回到房中,对着镜子描眉时,西门庆正在书房里与潘金莲密谋。潘金莲用银簪子挑着灯花,慢悠悠地说:“爹既要除他,何不让他‘盗’了铺子的银子?人赃并获,看他还如何狡辩。”西门庆抚掌大笑:“还是六儿你聪明!”两人相视一笑,烛火将他们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两只伺机而动的野兽。而此刻的宋蕙莲,正对着镜子试戴西门庆新送的珠花,珠花在烛光下闪烁,像极了她即将破碎的幻梦。
“锡铅锭子”的出现,是这场骗局最冰冷的注脚。按照西门庆的吩咐,来旺儿启程前需将多年积蓄交给宋蕙莲保管。那五十两银子是他起早贪黑搬布、扛绸缎攒下的血汗钱,沉甸甸地装在一个蓝布包袱里。宋蕙莲接过包袱时,手指被银子硌得生疼——那是底层人最实在的安全感。然而当晚,西门庆便趁着与宋蕙莲在厨房私会,用早已准备好的锡铅锭子调了包。锡铅的重量与银子相仿,却毫无价值,正如他对宋蕙莲的“爱情”,看似厚重,实则轻贱。当来旺儿醉后扬言要杀西门庆时,西门庆立刻“人赃并获”,将那包锡铅锭子摔在提刑院的公案上:“这厮不仅辱骂主子,还偷盗银两!”锡铅在公堂上泛着青灰色的光,像极了宋蕙莲此刻的脸色——她终于明白,那三百两银子的酒店,不过是西门庆画在墙上的饼;她的“面子”,在权力与情欲的天平上,轻如鸿毛。
这场双重背叛里,情欲与利益像两条毒蛇,死死缠住了宋蕙莲。她以为自己是情欲的掌控者,却不知早已沦为西门庆欲望的玩物;她以为能用身体换取丈夫的平安与未来的富贵,却最终将两人都推入深渊。锡铅锭子的冰冷质感,恰是现实给她的一记响亮耳光——它告诉她,所有不劳而获的幻想,最终都会化为刺穿心脏的利刃。当来旺儿在提刑院被打得皮开肉绽,哭喊着“我没有偷银子”时,宋蕙莲正站在西门府的角门内,听着街上的风声。她手里紧紧攥着西门庆送的汗巾子,汗巾子上绣的并蒂莲早已被泪水浸透,模糊成一片深色的污渍——那是她用尊严与爱情换来的,唯一的“纪念品”。
兰陵笑笑生在此处的笔力堪称毒辣。他没有让西门庆直接动手杀人,而是用一场精心设计的“盗窃案”,将人性的虚伪与残酷展现得淋漓尽致。锡铅锭子不仅是陷害来旺儿的工具,更是欲望的象征:它看似是银子,实则是废物;正如西门庆的承诺看似是爱情,实则是毒药。而宋蕙莲的悲剧,正在于她分不清锡与银的区别,也看不清情欲与利益的真相。当她最终意识到自己不过是西门庆棋盘上的一颗弃子,一切都已太晚——那包沉甸甸的锡铅锭子,早已压垮了她的人生。
厨房后墙的阴影依旧,只是再也没有私会的情人。只有那扇斑驳的木门,在风中吱呀作响,像在诉说一个女人用情欲赌命运,最终输得精光的故事。而那包锡铅锭子,后来被西门庆随手扔在库房的角落里,与废铜烂铁为伍。它沉默地躺在那里,见证着西门府的繁华与罪恶,也警示着所有试图用欲望换取未来的人:有些东西,看似闪闪发光,实则不过是裹着蜜糖的砒霜。
3.从“花园捉贼”到“递解徐州”:司法腐败下的底层绝境
暮春的花园里,夜雾像化不开的浓墨。来旺儿提着空酒壶踉跄而行,廊下的羊角灯将他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白日里在提刑院挨的三十大板还在渗血,每走一步,臀上的伤口就像被盐巴腌过,疼得他龇牙咧嘴。他本以为西门庆只是一时动怒,酒醒后自会念及旧情,却不知此刻的花园早已布下天罗地网——潘金莲让人挪走了廊下的石鼓,李瓶儿的丫鬟在月洞门后藏了条板凳,连负责巡夜的小厮都得了西门庆的吩咐:“见着黑影就喊‘捉贼’!”这精心编排的“意外”,比提刑院的夹棍更能摧毁一个人的尊严。
当来旺儿走到太湖石旁时,黑暗里突然飞出一条板凳。他被绊得膝盖着地,酒壶“哐当”一声摔得粉碎,滚烫的酒液溅在小腿上。没等他爬起来,七八个手持棍棒的小厮就从花丛里窜出来,为首的平安儿大喝:“有贼!捉贼啊!”喊声像炸雷般劈开夜空,惊得宿鸟扑棱棱乱飞。来旺儿懵了,他想解释自己是府里的家人,却被人死死按住后颈,脸贴着冰凉的青苔地。混乱中,不知谁塞了把杀猪刀在他手里,刀刃划破掌心,血珠滴在青草上,像极了西门庆想要的“罪证”。“你这厮好大狗胆!竟敢持刀闯府!”西门庆的声音从月亮门外传来,带着刻意装出来的震怒。来旺儿挣扎着抬头,看见潘金莲依偎在西门庆身边,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那笑容比刀刃更让他心寒。
这场“捉贼戏”演得天衣无缝。第二天一早,西门庆便写了状子送提刑院,状告“家奴来旺儿酗酒行凶,持刀入室欲杀主母”。明代司法制度规定,奴婢谋害主人属“十恶”重罪,可判凌迟处死。但西门庆要的不是死罪,而是彻底摧毁来旺儿的反抗能力。他备了一百石白米、二十匹绸缎,让玳安送到夏提刑府上。夏提刑是个“钱到公事办”的主儿,见了礼物眉开眼笑:“西门大人放心,这点小事,包在卑职身上!”他连案卷都没细看,便提笔判了“赃证俱全,杖四十,递解徐州为民,永不得回清河”。这判决看似从轻发落,实则比死刑更狠毒——它剥夺了来旺儿的一切:家产、名誉、甚至回到故乡的权利。
来旺儿在提刑院的公堂上彻底崩溃了。当衙役拖着他上堂时,他看见宋蕙莲站在人群外,穿着那件他最喜欢的月白衫子,眼睛哭得红肿。“爹!我冤枉啊!”他朝着主审官的方向磕头,额头撞在石阶上,血糊了满脸,“是他们陷害我!是西门庆陷害我!”夏提刑不耐烦地拍惊堂木:“大胆奴才!人赃俱获还敢狡辩!”衙役们一拥而上,将他死死按住。来旺儿挣扎着看向宋蕙莲,想从她眼里找到一丝希望,却只看到绝望——她捂着脸转身跑了,月白衫子消失在人群里,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这一刻,来旺儿终于明白,自己不仅被主人抛弃,更被爱人背叛。他不再哭喊,只是死死盯着夏提刑头顶的“明镜高悬”匾额,那四个字在他眼里扭曲成一个巨大的讽刺。
被押回西门府后,来旺儿被锁在门房的柴房里。柴房阴暗潮湿,墙角堆着发霉的稻草,空气中弥漫着马粪和霉味。他靠着冰冷的土墙坐下,伤口的疼痛渐渐麻木,心里的绝望却像野草般疯长。他想起十年前刚进府时,西门庆拍着他的肩膀说:“好好干,我不会亏待你。”想起宋蕙莲嫁给他时,穿着红棉袄,羞涩地说:“以后咱们好好过日子。”想起自己攒下的五十两银子,本想用来开个小布铺……这些回忆像针一样扎进心里,让他痛得蜷缩起来。夜深人静时,他听见宋蕙莲在门外哭泣,却不敢出声——他知道,此刻的任何一点声响,都可能给她带来麻烦。这种无声的反抗,是底层人最后的尊严,却也最让人心碎。
递解徐州的那天,天阴沉沉的,飘着细雨。来旺儿被铁链锁着,站在西门府的大门外。宋蕙莲没来送行,只有几个往日相熟的仆役远远看着,不敢靠近。押解的公差催促着上路,铁链拖在青石板路上,发出刺耳的声响。来旺儿回头望了一眼西门府的朱漆大门,那扇门曾是他改变命运的希望,如今却成了吞噬他人生的深渊。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顺着脸颊流下,分不清是雨还是泪。他不知道徐州有多远,也不知道未来会怎样,只知道自己像一粒被风吹走的尘埃,再也回不到原来的地方。
这场陷害从头到尾都透着晚明司法的腐朽气息。西门庆用一百石白米就能买通提刑院,夏提刑视律法如无物,所谓“明镜高悬”不过是权力寻租的遮羞布。来旺儿的悲剧,不仅是个人的不幸,更是整个社会制度的悲哀——当司法失去公正,权力可以随意碾压底层时,每个人都可能成为下一个来旺儿。兰陵笑笑生没有刻意渲染悲情,只是平静地记录下这一切:从花园里的板凳,到公堂上的血,再到柴房里的沉默。这种近乎残忍的写实,让我们看到了明代社会最黑暗的一面:在权力与金钱的游戏里,底层人的生命轻如鸿毛,尊严贱如草芥。
当来旺儿的身影消失在雨幕中时,西门府的厨房飘来糖醋排骨的香味。潘金莲正和李瓶儿说笑,西门庆在一旁逗弄刚买的画眉鸟。没有人提起那个被递解徐州的家奴,仿佛他从未存在过。只有宋蕙莲,躲在房里,对着那包被调包的锡铅锭子发呆。锡铅在烛光下泛着冷光,像极了这个时代的底色——冰冷、坚硬,容不下一丝温情。
4.从“跪求西门”到“自缢身亡”:宋蕙莲的尊严崩塌与生命终结
宋蕙莲跪在翡翠轩的青砖地上时,发髻上的金簪子不知何时掉了,散乱的发丝黏在泪湿的脸颊上,像一蓬被雨水打蔫的乱草。她死死攥着西门庆的袍角,指甲几乎要嵌进那织着金线的绸缎里:“爹,你好狠的心!看在往日情分上依我这一次……”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每个字都带着血沫子。这是她第一次在西门庆面前如此失态——那个曾在厨房把瓜子皮吐得满地都是、穿着红绫袄子在月洞门扬声叫小厮的女人,此刻像条被抽了骨头的蛇,瘫软在权力的脚下。
西门庆的反应比冬日的井水更冷。他轻轻踢开她的手,袍角上的褶皱都未曾乱了半分:“关你甚事?一个奴才欺主,本该送官问斩,我饶他一命已是天恩。”他说话时连眼皮都没抬,目光越过她的头顶,落在廊下那盆新开的茉莉上,仿佛她只是块挡路的石子。这盆茉莉是宋蕙莲上周亲手搬来的,她说茉莉香能醒酒,此刻花瓣上的露珠却像极了她无声的眼泪。宋蕙莲愣住了,她以为“往日情分”是能讨价还价的筹码,却忘了在西门庆的世界里,情欲从来都是一次性消费——用过即弃,何来“情分”可言?她想起两人在厨房后墙私会时,他咬着她的耳垂说“我的乖莲儿,谁也比不上你”,那些滚烫的情话此刻都变成了冰锥,扎得她心口疼。
更致命的羞辱来自孙雪娥。这个平日里被宋蕙莲踩在脚下的厨娘,此刻正倚着门框嗑瓜子,瓜子皮像暗器般落在宋蕙莲周围:“哟,这不是莲姑娘吗?怎么给爹跪下了?你那汉子命大,没被一刀捅死,发配徐州也算造化了!”孙雪娥的声音又尖又细,像针一样扎进宋蕙莲的耳膜。她最恨的就是孙雪娥——恨她出身卑微却敢跟自己争风吃醋,恨她总在背地里说自己“靠身子上位”。可现在,她连抬头反驳的力气都没有。孙雪娥的话像面镜子,照出她此刻的狼狈:那个曾穿着潘金莲的红绣鞋在人前炫耀“你看我这脚比六娘的还小”的宋蕙莲,如今连保全丈夫性命的能力都没有。这种优越感的彻底崩塌,比贞节受辱更让她绝望——她一直以为自己是西门府的“特殊存在”,到头来不过是和孙雪娥一样的玩物,甚至连玩物都不如。
宋蕙莲踉跄着爬起来时,膝盖已经在青砖上跪出了两道血痕。她没回房,而是径直走到李瓶儿的院子里。李瓶儿正抱着官哥逗弄,见她这副模样,忙让丫鬟搬凳子:“莲姐姐这是怎么了?”宋蕙莲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六娘,你说人活着到底图个啥?”李瓶儿被问得一愣,随即叹了口气:“图个平安吧。”平安?宋蕙莲在心里冷笑。她曾以为靠着西门庆的宠爱就能平安,靠着来旺儿的老实就能安稳,如今才发现,在这西门府里,平安从来都是奢侈品。她看着李瓶儿怀里白白胖胖的官哥,突然觉得眼睛疼——这个孩子的出生,或许早就注定了她的悲剧。
回到房里时,宋蕙莲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出西门庆送的那支金头银簪。簪子上镶着的红宝石在烛光下闪着妖异的光,像极了她和西门庆之间那段见不得光的私情。她曾戴着这支簪子在丫鬟们面前炫耀,说“这是爹特意从杭州给我捎的”,那时的得意洋洋如今想来只觉得恶心。她把簪子狠狠摔在地上,宝石应声而裂,碎成几片。接着是那件红绫袄子,她用剪刀咔嚓咔嚓地铰着,丝线纷飞,像剪断的情丝。铰到一半,她突然停下来,抱着袄子嚎啕大哭——她铰的哪里是衣服,分明是自己那点可怜的尊严。
自缢前夜,宋蕙莲把来旺儿留下的那双旧布鞋拿了出来。鞋面上的补丁是她一针一线缝的,针脚歪歪扭扭,却透着过日子的踏实。她摸着鞋面上磨出的毛边,突然想起刚嫁给来旺儿时的情景:那时他们住在绸缎铺后面的小杂院里,冬天没有炭火,来旺儿就把她的脚揣在怀里暖着。那时的日子穷,却有盼头。如今锦衣玉食,却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她把鞋放在枕头边,对着空气轻声说:“来旺儿,我对不住你……”声音轻得像梦呓。窗外的梆子敲了三下,更夫的吆喝声远远传来,带着夜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