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爷是要逼他提前动手?”王瑾问道。
“不是逼他动手,而是要逼他彻底露出狐狸尾巴。”朱祁镇冷笑一声,“他要‘清君侧’,总得有个‘侧’给他清。这个‘侧’究竟是谁?是王瑾?赵铁柱?还是你,皇后?朕要让他自己主动跳出来,把背后的名单乖乖送到朕手上。”
钱锦云心中一寒。她终于明白,丈夫这是打算以整个江南的经济动荡为代价,来试探朱祁钰的底线。这种做法,对于一位帝王而言或许算不得什么,但对于江南的万千百姓来说……
“陛下,”她忍不住开口劝阻,“如此行事,江南百姓必定会受苦。”“短痛胜过长期的折磨。”朱祁镇的声音不带丝毫感情,“与其任由朱祁钰在暗中慢慢侵蚀国家,不如让这个脓包一次性溃烂,然后一刀切除。朕早已备好赈灾粮款,十日之内,定让皇家商会的船队将粮食、银子、新造的农具,全部运往江南。到那时,百姓自会明白,究竟谁才是真正为他们着想之人。”
他转过头,目光温柔地看着妻子,眼神中既有深深的歉意,却更多的是坚定不移的决心:“锦云,身为皇帝,不能有妇人之仁。朕记得你曾说过,皇祖母病重之时,太医主张使用猛药,你担心会伤了皇祖母的身子。可皇祖母却道,不用猛药,病难以痊愈,身子一样会垮掉。如今,大明所患之病,就得用这猛药来治。”
钱锦云沉默不语。她不禁想起孙太后临终前紧紧拉着她的手,语重心长地说道:“锦云啊,镇儿这孩子,心太硬,可他是真心实意地想把这个国家治理好。你要多体谅他,多提醒他,别让他走得太偏。”
如今,她终于深刻理解了孙太后所说的“走得太偏”,并非指朱祁镇手段冷酷,而是担心他因过度理性,而忽略了人心同样需要温暖。“臣妾明白了。”她轻声说道,“臣妾会妥善安排好江南的事务。商会那边,臣妾会提前调拨三百万两白银,作为‘赈灾备款’。另外,臣妾想亲自前往江南,坐镇指挥。”
“不行。”朱祁镇毫不犹豫地断然拒绝,“江南如今危险重重。朱祁钰若狗急跳墙,第一个下手的目标必定是你。”
“可臣妾不去,又有谁能稳定商会的局面呢?”钱锦云坚持己见,“陛下,臣妾并非后宫中娇弱的花朵。这些年来,商会的哪一桩大事不是臣妾亲自经手操办的?江南的那些掌柜、管事,只听从臣妾的命令。臣妾前往,比任何人去都更具效力。”
朱祁镇凝视着她,目光中满是担忧与不舍,许久,最终长长地叹了口气:“那你带上王瑾调拨的五十名内厂番子,扮作商队护卫。另外,朕会派遣徐月明率领一支小型舰队,在长江口附近游弋。若有任何不测,立刻发出信号,她会即刻登陆接应。”
“谢陛下。”钱锦云行礼,转身正欲离去,却又回头,“陛下,臣妾此去,可能要与朱祁钰正面相对。若他当面指责臣妾‘牝鸡司晨’,臣妾该如何应答?”
朱祁镇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狡黠:“你就告诉他,牝鸡司晨固然不妥,但牝鸡若能下金蛋,让江南百姓吃饱穿暖,那这晨,司得也未尝不可。”
就在君臣三人密议的同一时刻,京城南郊的平波王府内,同样是气氛紧张。朱祁钰也正在召集他的核心幕僚,一场阴谋在这暗夜中悄然酝酿。
书房里灯火通明,然而窗户却被厚厚的帘子遮得严严实实,生怕透出一丝光亮,泄露了这不可告人的秘密。刘承恩、林崇德,以及几个从江南匆匆赶来的盐商代表,围坐在一张圆桌旁,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凝重与急切。
“王爷,时机已到。”林崇德率先打破沉默,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刚刚得到确切消息,钱皇后要去江南。只要我们的人在路上‘意外’遭遇倭寇,让她一命呜呼,皇帝必定会震怒,从而全面进攻日本。届时,我们便可联合朝中清流,弹劾他‘因私废公、轻启战端’。再加上京营空虚、造船厂出事,这‘穷兵黩武、昏聩无能’的帽子,他是无论如何也摘不掉了。”
朱祁钰没有立刻回应,只是慢慢地转动着手中的茶杯。杯中盛着顶级的龙井,袅袅茶香升腾而起,可此刻在他口中,却只觉苦涩无比。
“王爷,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啊!”另一个幕僚也在一旁焦急地劝道,“如今朝中,三杨年事已高,于谦又刚刚归附皇帝,文官集团对那‘西山模式’本就多有不满。只要您能亮出‘清君侧’的旗号,振臂一呼,必定天下响应!”
朱祁钰缓缓抬起头,目光冷冷地扫过这些狂热而贪婪的面孔。他心里清楚,这些人并非真心拥戴他,他们不过是想扶持一个更“听话”的皇帝,一个能让他们继续垄断盐铁、掌控海贸,从而谋取私利的傀儡。
但他不在乎。他心中对朱祁镇的恨意如熊熊烈火般燃烧,恨那个从小就被众人捧在手心,如今又光芒万丈、高高在上的兄长。凭什么?同样是父皇的儿子,朱祁镇可以稳坐龙椅,指点江山,而他却只能守着个“平波王”的虚衔,在江南当个看似风光的土皇帝?
“好。”他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决绝,仿佛已下定决心与命运一搏,“那就按计行事。刘承恩,你去联络京营里的旧部,三日后神机营护卫皇后出京时,制造混乱。林崇德,你安排倭寇的船在长江口埋伏,务必一击致命。记住,要做得天衣无缝,像意外发生一样,不能留下任何把柄。”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另外,给毛利家的信使再加一道命令。若银山之事成功,我要他们派人来京城,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向本王敬献‘东瀛之宝’。我要让天下人都知道,这东海的局势,并非只有朱祁镇能掌控。”
众人齐声应诺,眼中闪烁着野心的光芒,仿佛已然看到了胜利的曙光。
然而他们并不知道,就在王府书房外的回廊下,一个看似普通的扫地老仆,正用特制的扫把,有节奏地敲击着地面。那看似随意的节奏,实则是内厂最高等级的密语,将书房内的所有对话,一字不漏地传递了出去。
暗夜笼罩下的京城,表面上看似平静如水,然而在每一座宅邸、每一条街道、甚至每一个阴暗的墙角,都隐藏着无数双眼睛在窥视,无数只耳朵在倾听。而所有这些信息,最终都会如同百川归海一般,汇聚到乾清宫那间并不起眼的暖阁里,成为朱祁镇棋盘上的一枚枚棋子。
子时三刻,乾清宫东暖阁内静谧无声。
朱祁镇独自坐在御案前,面前整齐地摆放着三样东西:那枚来自石见银山的样银,徐月明传来的倭刀钉住的纸条,以及刚刚从平波王府传回来的密语记录。
他将这三样东西摆成一条直线,目光在它们之间缓缓移动,仿佛在脑海中推演着一盘无比复杂的棋局。
“银山……倭寇……朱祁钰……”他低声念着,忽然,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了然的笑容,“原来如此。”
他拿起笔,在一张白纸上快速写下几行字,随后郑重地盖上那枚“格物”印。接着,他又写了另一张,同样盖上“致知”印。最后,他铺开第三张纸,却久久没有下笔。
“王瑾。”他轻声唤道。
“奴婢在。”
“把这两封信,分别送给于谦和徐月明。”朱祁镇将前两张纸递过去,“至于这第三封……”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这封,你亲自去平波王府,交给朱祁钰。”
王瑾大惊失色:“皇爷!这……”
“放心,这不是战书。”朱祁镇将第三张纸折好,小心翼翼地塞进信封,用火漆封好,“这是一封家信。你告诉他,朕知道他在江南的不易,也明白他想要什么。朕可以给他想要的,但前提是他自己来拿,而不是依靠倭寇的刀,借助西班牙人的枪。”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窗前,轻轻推开窗扇。夜风呼啸着涌入,吹动他玄色的龙袍猎猎作响,仿佛是命运的战歌。
“这盘棋下到如今这一步,已经无需再隐藏了。”他轻声说道,“朕要让他知道,他所有的算计,都在朕的眼皮底下。朕要让他自己做出选择——是继续做朕的弟弟,当一个富贵闲王;还是继续做朕的敌人,等待身败名裂的那一天。”
王瑾接过三封信,手微微发抖。他跟随朱祁镇多年,从未见过皇帝对敌人有过哪怕一丝一毫的仁慈。但今天,对朱祁钰,朱祁镇却给出了一个“选择”的机会。
“去吧。”朱祁镇挥挥手,“天快亮了。天亮之后,东海的舰队就要启航。朕希望,等他们回来的时候,带回来的不只是白银,还有一个风清气正、干干净净的朝堂。”
王瑾缓缓退下,暖阁内重新只剩下朱祁镇一人。他回到御案前,拿起那块石见银山的样银,在烛光下细细端详。
银锭粗糙而质朴,却沉甸甸地压在他的手上。它代表着巨大的财富,也象征着难以估量的风险;代表着至高无上的权力,同时也承载着无尽的罪恶。在这个大航海时代刚刚拉开帷幕的世界里,这样一座银山足以让任何人为之疯狂。
但朱祁镇心里清楚,真正的财富并非仅仅是银子,而是能够持续产出银子的系统;真正的权力也并非单纯的占有,而是能够制定并控制占有的规则。
他把银锭放回木匣,小心翼翼地锁进抽屉最深处。然后,他铺开一张全新的海图,这次不再局限于东海,而是更为广阔无垠的大洋。他的笔尖从日本缓缓划向流求,从流求划向吕宋,从吕宋划向那片传说中“遍地黄金”的新大陆。
“朱祁钰啊朱祁钰,”他对着空无一人的暖阁低语,“你以为朕的目标仅仅是石见银山?错了,朕的目标,是这片浩瀚的海洋。而你的目标,不过是朕的那把龙椅。这便是为什么,你注定会输。”
窗外,天光终于大亮。第一缕阳光如同金色的利剑,穿透云层,照进暖阁,照亮了朱祁镇年轻而冷峻的脸庞。他的眼中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种工程师面对复杂系统时的专注——这个系统叫“国家”,它的bug叫“人性”,而他要做的,是不断调试、优化,直到它完美运行。
远方,西山工坊的晨钟悠扬敲响,新的一天开始了。
而对于某些人来说,这将是他们最后一个安稳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