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阁里的烛火燃得慢,焰尖偶尔舔舐一下灯芯,把朱祁镇伏案的身影在身后那幅《大明疆域全图》上拖成道狭长的暗纹。那暗纹随火光跳荡时,竟像极了疆域图里大同镇至宣府一线的龙脊,正从沉睡中缓缓抬首。
案头摊着三样东西:边角被手指磨得起毛的瓦剌军报,封皮盖着“内厂密递”的牛皮账册,还有三封用蜡封缄的信。信是大同、宣府的亲兵送的,字里行间没半分朝堂奏对的虚话——“卫卒李明:上月领箭百支,三成射至四十步便坠,箭杆断者十有二”“宣府火铳营:三日炸膛两起,枪管裂处见蜂窝孔”“盾牌库:新入库十面,蒙皮一扯就破,木胎摸着发糟”。
朱祁镇指尖捏着信纸,指腹蹭过“炸膛”二字时,指节不自觉地收紧。他比谁都清楚,也先的铁骑是明面上的刀,可这些蛀空军备的蠹虫,是藏在刀柄里的毒。若不把这毒挖出来,哪怕他算准了瓦剌的行军路线,边军拿着掺铅的箭、朽木的盾,照样是送命。
“王瑾。”
声音在暖阁里落得轻,却没半分睡意,反倒像淬了冬夜的霜。
阴影里立刻走出个人来。王瑾的靴底沾着阁外的霜气,却连丝木屐踏地的响都没发,只躬身时衣摆扫过地面,带起缕极淡的寒气:“奴婢在。”
朱祁镇抬手,指腹敲了敲那叠密信,指甲盖撞上信纸的脆响格外清晰:“传朕口谕,明日巳时,朕要去京营武库。新入库的军械,朕要亲自看。”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案角那个紫檀木小盒——盒里是讲武堂昨日送来的东西,此刻正压着张纸条,写着“格物量器三式,试用于军械校验”。
“让讲武堂昨日去西山勘测的军官跟着,尤其是石彪、张勇那几组。”朱祁镇的嘴角勾了点冷意,“告诉他们,这不是去看热闹,是实战课业。”
王瑾眼尾动了动,立刻明白过来:“奴婢这就去安排。只是武库人杂,要不要让内厂先清场?或是……”
“不必。”朱祁镇打断他,指尖掀开那紫檀盒的一角,露出里面裹着明黄绸缎的铜尺与小秤,“就要他们措手不及。朕要的,是没粉饰过的武库。你只须让内厂的人守住四门,许进不许出——别让想报信的人跑了。”
“是。”王瑾躬身退下时,脚步轻得像猫过雪地,没惊动暖阁里半分沉寂。
朱祁镇重新看向疆域图,目光落在大同镇的标记上。坚城要靠人守,人要靠军械撑,可军械若成了废铁,再精的战略也是空谈。他指尖沿着大同至京师的线划过去,心里早有了数——今日查武库,查的不只是军械,更是要敲碎那套“按规程验收”的虚壳子。
“希望明日,你们给朕准备的‘课’,能对得起边军流的血。”他低声自语,眸子里的光比烛火冷,倒像极了疆域图上未化的积雪。
次日巳时,京营武库。
往日里总有人扛着军械进进出出的大院,今日却静得怕人。内厂番子穿着飞鱼服,腰里的绣春刀悬得低,刀鞘上的铜环被寒风刮得轻响,却没一个人敢抬头看。守在东门口的番子正用眼角扫过一个想溜去后巷的库吏,那库吏立刻缩了脖子,乖乖退回到院中的队列里,连手都不敢揣进袖筒。
武库大使周显昌站在队列最前,一身从五品的官袍穿在身上,倒像裹了团灌了铅的棉絮。他不停地用袖口擦额头的汗,初冬的风刮在脸上像刀子,可那汗还是顺着鬓角往下淌,把官袍的领口洇出片湿痕。方才他想跟内厂的档头搭话,刚说了句“大人今日天寒”,就被那档头冷冰冰的眼神顶了回来——那眼神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少废话,等着。
周显昌的心跳得像擂鼓,昨晚没睡好,满脑子都是“陛下突然查武库”的事。他攥着袖筒里的账册,指腹反复蹭过“验收合格”那几个字,心里总发虚。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不是銮驾的马蹄声,是靴底踏在青石板上的响,沉得很,一下下敲在人心上。
众人慌忙抬头,就见朱祁镇走在最前。他没穿龙袍,只着一身明黄色的常服,腰间系着块墨玉带,步伐迈得稳,却带着股压人的气场。身后跟着一群年轻军官,个个穿着短打,脸上还带着西山野外的风霜气——石彪的额角贴着块纱布(昨日勘测时被碎石划的),张勇的靴筒上沾着泥,李忠手里还攥着个小小的矩尺,显然是从讲武堂直接过来的。
更让周显昌心一沉的是,军官队伍里还跟着个青袍人——兵部尚书于谦。于谦的眉头从进院起就没松过,目光扫过院中的军械堆时,眼底的凝重又深了几分。
“臣周显昌、奴婢刘三、末将石彪……叩见陛下!”院中人“噗通”一片跪倒,膝盖撞在青石板上的响此起彼伏。
朱祁镇摆了摆手,声音没拔高,却清清楚楚传到每个人耳朵里:“起来吧。朕今日过来,是看新入库的军械——边军等着用,不能出岔子。”
他的目光直接落在周显昌身上,语气平淡:“把最近入库的箭簇、弩箭、盾牌,还有火铳的配件,各取一批来。朕要亲自看。”
周显昌的腿肚子一软,差点又跪下去。他强撑着挤出个笑脸,声音有点发颤:“陛下放心!武库的军械都是按工部规程验收的,绝无问题!只是库内杂乱,堆了些旧军械,恐污了陛下圣体……不如臣把验收账册呈上来,陛下一看便知……”
“朕的话,你听不懂?”
朱祁镇的声音还是没高,可那股子不容置疑的威严却像寒风一样裹过来。周显昌的笑脸僵在脸上,他看见皇帝的指尖在身侧动了动——那是不耐烦的样子。
“取来。现在。”
“……是!是!臣遵旨!”周显昌不敢再犟,慌忙转身对身后的库吏喊,“快!去库房搬新入库的箭簇、弩箭!还有盾牌和火铳的击发簧、枪管!都搬!”
库吏们慌慌张张地跑向库房,脚步乱得像踩了火。周显昌站在原地,偷偷抬眼瞥了眼皇帝,就见朱祁镇正跟于谦低声说着什么,于谦点头时,眉头皱得更紧了。他心里更虚了,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袖筒里的帕子——那帕子是昨日账房先生塞给他的,说“若陛下查问,就说这批军械是临时调运的,验收仓促”。
没一会儿,库吏们就搬着军械出来了。箭簇装在木匣里,弩箭捆成一捆捆的,盾牌靠在墙边,火铳的配件摆在个铜盘里。阳光落在这些军械上,金属泛着冷光,牛皮盾牌还带着股新鞣制的气味,单看外表,竟挑不出半点毛病。
石彪、张勇等人站在军官队列里,互相递了个眼神——他们昨晚只听说今日来武库“上课”,却不知要做什么。石彪悄悄碰了碰张勇的胳膊,低声问:“陛下让咱们看这些破铜烂铁做什么?”张勇没说话,只摇了摇头,目光落在皇帝身后的王瑾身上——王瑾手里正捧着个紫檀木盒,看着很贵重。
朱祁镇没上前去看军械,反倒对王瑾抬了抬下巴。
王瑾立刻上前,将紫檀木盒放在院中的石桌上,缓缓打开。盒里铺着明黄绸缎,摆着三样东西:一把尺身刻着细密纹路的黄铜尺(尺尾刻着“讲武堂制”四字),一套巴掌大的精钢小秤(秤砣上标着“三钱二分”的刻度),还有几把刃口闪着寒光的锉刀、刮刀。
这些东西,石彪他们只在西山勘测时见过类似的(矩尺、水平仪),却没见过这么小巧的。
“石彪,张勇,李忠。”朱祁镇点名,声音清晰。
“末将在!”三人立刻出列,挺胸抬头,声音洪亮。
朱祁镇走到石桌前,拿起那把黄铜尺,指尖划过尺身上的纹路:“昨日你们在西山,用矩尺量山势,用水平仪测谷深,学的是‘格物致知’,求的是‘精准’二字。”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所有讲武堂军官,最后落在那堆军械上:“今日朕教你们第二课,叫‘质量检测’。”
这话一出,石彪等人都是一愣。
“你们在西山算准了距离,测对了坡度,可到了战场,箭射不到敌阵,盾挡不住箭矢,火铳刚扣扳机就炸了——”朱祁镇的声音顿了顿,语气沉了下来,“那你们在西山学的所有东西,都是白学。”
他拿起一支弩箭,掂了掂,然后递给石彪:“边军将士拿着这些军械去拼命,他们的命,就系在这箭簇够不够沉、箭杆够不够结实、盾牌够不够硬上。现在,你们用这些‘格物量器’,去验一验——我大明边军的‘命’,究竟成色如何!”
石彪接过弩箭,只觉得手里的木头有点发轻。他看向皇帝,见皇帝点头,立刻握紧了弩箭。院中的库吏们脸色开始发白,周显昌的汗流得更凶了,连后背的官袍都湿了一片。
“石彪,你带两个人,随机抽五十支箭簇。”朱祁镇的指令清晰得像刀,“用这小秤称,每支按工部规制,该重三钱二分。误差超半分的,记下来。”